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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起处

信仰外衣下的黑色潜流

在中世纪,有一种风气逐渐流行起来—去耶路撒冷朝圣。

那个时候,西方人对宇宙的看法很奇特,他们认为耶路撒冷是宇宙的中心,亚洲、非洲和欧洲像三片叶子,从这个中心伸展开去。耶稣在那里受难,以后他也将在那里降临,审判全世界。耶路撒冷的一切都神奇得不可思议,单单这个名字就能让人激动万分。他们渴望亲赴耶路撒冷,沾濡它的光辉。

耶路撒冷处死了耶稣,却因此获得了不朽荣耀,这真是一种讽刺。

有些人朝圣,是出于宗教情感,他们希望能亲赴圣地,朝拜耶稣的圣墓,亲吻客西马尼的土地,凭吊各各他山的夕阳。还有一些人则是被罪恶感纠缠,希望用朝圣来洗清罪孽。

有一个传说,也许能帮我们理解这种情感。

据说诺曼底公爵“魔鬼罗伯特”投毒害死了自己的兄弟,从此,他就被负罪感纠缠着。终于有一天,他双足赤裸,披着忏悔服,走向耶路撒冷。在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为罗伯特提供了许多享乐,都被他拒绝。路过一个城堡的时候,守卫用皮鞭抽他,罗伯特喜悦地接受了,觉得这是赎罪的一部分。等他终于到达圣地时,发现许多穷人簇拥在耶路撒冷门前,却无法进入。因为伊斯兰政府向每位朝圣者征收一枚金币,否则不许他们进城,这些穷人无力支付。于是,罗伯特为他们支付了所有的入城税。

进入耶路撒冷后,他跪拜在圣地上,涕泗滂沱:为了自己沾血的灵魂,为了自己脆弱的人性。朝拜圣地后,罗伯特患了重病。他对一位返乡的农民说:“回去后,说出你的亲眼所见,你们的魔鬼伯爵是如何被带上天堂的。”

他死了,怀着一颗平静的心。

无论出于何等目的,朝圣者的数量逐渐增多,他们成群结队涌向东方。

从西欧到巴勒斯坦,有几千里的路程。在当时,那是一段极其危险的旅程。许多人注定再也无法还乡。朝圣者要穿越巍巍高山、茫茫丛林,还有充满盗匪的国度。饥饿、野兽、土匪、疾病,随时会夺取他们的生命。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无名尸骨埋在陌生土地里。但让人惊奇的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不畏死亡。

所有这些危险,所有这些艰辛,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耶路撒冷。

可即使他们克服一切障碍,到达耶路撒冷,痛苦也没有终结—因为耶路撒冷在穆斯林手中。

于是,朝圣者不断带回来可怕的消息:

基督教妇女被公开轮奸,孩子们还被迫在旁边跳舞助兴,教士被成批屠杀,朝圣者则被活活鞭打至死。

这些话确实骇人听闻,但难以核实。有些是添油加醋的夸大,有些则纯粹是臆造。

一种呼声开始兴起:教堂被摧毁了!朝圣者被凌辱了!东方的兄弟在遭受折磨!圣地上飘扬的是伊斯兰的弯月旗!我们还要忍耐到几时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冲向东方,光复耶路撒冷?!有人在高喊:耶稣为我们而死,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他而死?

人们的怒火在膨胀,如同黑夜里的隐隐雷声。

在雷声背后,是一个复兴的欧洲,是一个膨胀的欧洲。

在雷声背后,是一个刚刚爬出屈辱深渊、再也不愿承受屈辱的欧洲。它刚刚焕发出了生机,体内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它渴望把这力量化成利剑,劈向对手。

如果没有一道霹雳把雷声转化成真正的暴雨,它终会慢慢沉寂。但是,这一次真的有炸开的霹雳,把欧洲的大地照耀得亮如白昼,一场浩大无比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投掷这个霹雳的是欧洲一个最为显赫的人物—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

罗马帝国崩溃后,教皇逐渐爬上了权力的巅峰。据教廷宣称,耶稣的大弟子彼得是首位罗马教皇。基督对彼得说过:“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于是教皇们自称继承了彼得的权力,成为全世界的最高权威,而且教皇凌驾于一切帝王之上,永不犯错。他可以赦免任何人的罪过,也可以废黜任何一个帝王。从瑞典到意大利,从英国到匈牙利,所有帝王诸侯都应匍匐在他脚下。

这本是教皇的一相情愿,没事的时候说来高兴一下而已,但后来教皇居然真的发挥起威力来。罗马教皇的地位不断上升,在民众间享有极高的权威。教皇和德国皇帝发生过一次冲突,教皇宣布废黜皇帝。皇帝居然披着毛毡,赤脚站在雪地里三天三夜,乞求教皇的宽恕。教皇成了全欧洲的统治者。

但是教皇有一个软肋:没有军队。

他的权力建立在信仰上,但只有信仰没有暴力,权力就不完满。乌尔班二世非常了解这一点,可教皇怎么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大军呢?

乌尔班有狮子的抱负,有狐狸的狡诈,同时又有磐石般坚定的信仰。他一生都在致力于提高教会的权威,到了晚年依旧不灭万丈雄心。他敏锐地听到了那隐隐作响的雷声:这是绝佳的机会!

一个伟大的场景浮现在他眼前:浩浩荡荡的基督大军开往圣地,将耶稣的旗帜插在东方的大地上!让十字架的光辉照耀世界。

这样的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但是在信仰的下面,是不是有涌动着的黑色潜流?

在虔诚的献身里,有没有欲望与野心?在欲望与野心里,又有没有虔诚的献身?这个问题,乌尔班也许回答不出。所有卷入这个故事的人,恐怕也都回答不出。

这个计划过于庞大,乌尔班也需要力量来推动它。1095年,有两个人拜访了教廷,这使他再无犹疑。

一位访客来自拜占庭。

在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拜占庭帝国。罗马帝国当年分裂为两部分,西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灭亡,东部的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却幸存了下来。它日渐衰弱,但屹立不倒。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一个城市分割开两个大洲(亚洲和欧洲),两座海洋(地中海和黑海),这在整个地球上都绝无仅有。无数的财富会聚于此。靠着这些财富,帝国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灾难。

君士坦丁堡的地理位置极端重要。它夹在基督教和穆斯林两个世界之间,既是西方的桥头堡,也是穆斯林进入欧洲的通道。在当时,可以这么说:只要君士坦丁堡不陷落,基督教世界就不会被征服。

但是帝国在走向衰落。

阿拉伯人从沙漠兴起,从它手里夺走了半壁江山。阿拉伯帝国瓦解后,拜占庭本可稍事修整。但很不幸,土耳其人继之崛起。他们更加凶暴好战,帝国的土地被不断蚕食。最大的一次灾难发生在1071年,帝国精锐部队被彻底歼灭,皇帝被活捉。整个小亚细亚几乎彻底沦陷。从此,帝国几乎退出了亚洲。

本篇故事开始的时候,帝国皇帝是亚历克修斯一世,他做梦都想收复亚洲故土。但他明白仅仅靠着自己腐烂掉的军队,是无法战胜土耳其人的。这次皇帝的目光转向了西方—他要向自己的基督教兄弟求援。西方人贫穷无知,但却骁勇善战,足以和土耳其人一决雌雄。不过帝国和西方虽然都信奉基督,但却存在严重的宗教分歧。西方人信仰天主教,而拜占庭信奉东正教,拒绝承认罗马教皇的权威。然而在此时,亚历克修斯一世已顾不上宗教纷争,他愿意向教皇低头。

1095年,一个特使从君士坦丁堡出发,来到意大利。他站在乌尔班教皇面前,献上一个烈火般的词:战争!

“如今东方正处在转折的关头,土耳其的苏丹驾崩已经三年,穆斯林也已经分裂了三年!一旦它再次统一,那将是最可怕的噩梦。如果我们此时不去光复圣地,那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帝国向西方兄弟敞开怀抱,恳求你们派遣大军前往君士坦丁堡。

“所有基督徒并肩战斗—不是为了帝国,而是为了所有基督徒兄弟,为了耶稣的荣耀!”

教皇怀着狂喜的心情倾听着。

君士坦丁堡既是穆斯林进攻欧洲的跳板,也是欧洲骑士攻入亚洲的大门。如今这个大门敞开了,圣战第一次具备了战略上的可能性。

特使点燃了圣战的第一道闪电。

除了帝国特使外,这一年乌尔班还接待了另一位访客。

这位访客的名字叫彼得。

彼得在整个故事中相当重要,这里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彼得生在法国,早年曾投身军旅,但在军队里没混出什么名堂。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宗教。后来,他解甲归田,娶了个丑陋的女人。据说彼得太太除丑陋之外,还集穷、老于一身,这使彼得对红尘俗世更加厌倦。这位不幸的女人终于去世了,彼得爽快地遗弃了三个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隐士。隐休期间,据说他几乎不吃面包和肉,但嗜爱鱼类和酒。隐居了几年后,他也前往耶路撒冷朝圣。

许多历史学家认为他并没有到达圣地,中途就返回欧洲了。果真如此的话,后面的事就不免有些奇怪了。因为他居然带回一封来自圣地的书信!据说这信是耶路撒冷大主教亲笔所写,托他交给教皇。彼得还补充说,他在耶路撒冷大教堂做了一个梦:耶稣本人出现在他梦里,光芒四射。耶稣还用一口流利的法语敦促他尽快返回欧洲,发动基督徒光复圣地。

乌尔班热心地阅读了这封信。耶路撒冷的主教在向西方呼救!圣地的主教!这个信件如果展示给基督徒们,那将激发何等的热情啊!

教皇仔细打量着彼得。

这个人身材矮小,容貌猥琐,但双眼炯炯有神,如同燃烧的火球。彼得有一种本能的力量:一旦他心中燃起一团火,那他就能把这火焰带到听众的心中,让他们随自己一起哭泣,一起兴奋,一起燃烧。这种才能非常罕见,只会出现在极少数人身上,这些人在历史上往往会成为革命者或煽动家。

乌尔班意识到:这封信和这个人,可以融合成圣战的第二道闪电。

乌尔班亲切地接待了彼得,还给他特许,让他巡回布道,鼓动基督的圣战。

最后,乌尔班许诺他接受主教的求援。一次盛大的集会就要召开,圣战的旗帜马上要在欧洲上空飘扬。

彼得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教廷:平凡的生活已经结束,伟大的征程就要开始。

乌尔班的许诺几个月后就要兑现。无边的乌云已堆积在天边,只等一道霹雳撕裂天空。

那时,整个欧洲都将屏住呼吸,倾听雷霆怒吼。

改变欧洲历史的第八天

1095年冬天,法国南部小城克勒芒。

无数人涌进这个城市:贵族、教士、市民,还有来自外国的使节,但是最多的还是农民。城市爆满了,周围的小镇也拥挤不堪,人们不得不在郊外搭起了帐篷。五颜六色的帐篷遮蔽了原野,宛若冬日盛开的野花。

所有这些人来克勒芒的唯一目的就是参加教皇召集的大会。

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没有一个教皇越过阿尔卑斯山,访问法国。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而且乌尔班身份又非常特殊:他是登上教皇宝座的第一个法国人。因此,他在法国享有极高的威望。这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表,这是教皇!这是我们法国人的教皇!人们蜂拥而来,想要见一见他的样子,听一听他的声音,亲吻一下他踏过的土地。

仅仅教皇光临,就足以吸引成千上万的群众。而克勒芒的会议又非比寻常,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教皇将要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们模糊地预感到:这次会议将要改变千万人的生活。人群行动起来了,他们扶老携幼,川流不息地走向克勒芒,好去见证这一光辉的时刻。

11月19日,会议正式开始。乌尔班宣布的第一项法令就让听众震惊不已。他宣告将法国国王革出教门。理由有二:一是通奸。二是通奸之余又不服从教皇之管教。

在中世纪,革出教门是教会的重要武器。凡被革出教门者,基督徒不得与其来往,臣属对他的效忠誓言也就此作废。他除非深切悔罪,否则必然坠落地狱,永沉末劫。在法国召开的大会,居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法国国王!国王龟缩在首都巴黎,惊恐之余,并没有力量报复。

乌尔班一向厌恶法国国王,但他此举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标示教皇的无上权威,好为后面的雷霆一击作准备。会议的前七天,都是在处理教会事务,教皇着重重申了“神圣休战”。当时的骑士热衷于争斗,互相侵略对方领地,有些人还奸污妇女,抢劫商旅,绑架百姓。民众被这些人肆意践踏,却无力反抗。他们唯一的盟友就是教会。教会也确实挺身而出,带头反对这种行径,但即便教会也无法根除这种行径。为此,教会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从星期三日落到星期一日出,禁止基督徒之间的一切暴力活动。在此,教皇重申了这个规定,对违反者处以严厉的宗教惩罚。

如果会议在第七天就结束,它也会是一次重要的会议。第八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这一天成了一道深渊,将欧洲历史分成了两半。这一天过后,欧洲再也无法和原来一模一样了。

11月27日,克勒芒的原野。

教皇身边簇拥着十二位大主教,八十位主教,登上宝座。冬天的寒雾中,成千上万的人站立在原野上。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干枯的野草铺展在他们脚下,无边无际像要延伸到天边。远处,是法兰西的大地;更远处,是秀丽的阿尔卑斯山;更远处,是苍茫的匈牙利平原;更远处,是宏伟的君士坦丁堡;最远处,是血泪中的城市—耶路撒冷。

克勒芒的原野开启了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

教皇举起了手,人群的喧嚣一下子停止了。所有人都注视着乌尔班,他一身华丽的白袍,头上戴着威严的三重冕。冠冕下,是一头苍苍的白发。

原野上飘荡着乌尔班尖锐的声音:

“正如你们所知,土耳其人侵入了我们东方兄弟的国家—拜占庭,他们一路攻到地中海。土耳其人七次攻打基督教徒,七次获胜。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圣地—耶路撒冷,他们在蹂躏上帝的国度。他们毁坏教堂,掳杀虔诚的上帝子民,污辱贞洁的妇女。他们贪婪地啜饮着儿童的鲜血。他们在圣墓上狂欢!

“他们是魔鬼的奴隶,却在统治主的子民。我们这样无动于衷,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如果你们不为基督而战,将来又怎么站在主的面前?

“你们仍然无动于衷吗?基督徒每天都在流更多的血。我勉励你们,我恳求你们—不,不是我,是主亲自在勉励你们!所有的贵族、骑士、士兵、富人与穷人,所有的你们,都必须迅速援助我们东方的兄弟!你们要奋力血战,直到把土耳其人赶出我们的领土。我告诉在座的各位,也通知不在场的人,这实实在在是主的旨意!”

蔚蓝的天空下,乌尔班张开双臂,猎猎寒风吹动着他的白袍。此刻,他不再是白发老人,而是一个狂野的斗士。

“让我们投入一场圣战吧!让我们开始一场伟大的东征吧!停止兄弟间的一切争斗,踏上奔赴圣地的征途吧!从那个邪恶的种族手中夺回圣地吧!

“那里是耶路撒冷。那里是大地的中心,它肥沃、丰富,超过世界上的一切土地。那里是充满欢乐的天堂。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贫困、饥饿和忧愁,连续七年的荒年,到处都是凄惨的景象,老人成群地死去,母亲们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哭泣。而东方却是那么富有,金子、香料、胡椒俯身可拾。你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呢?你们在这里悲惨穷困,在那里将富裕快乐。

“是的,你们也许会死在光荣的征途,可难道死亡比地狱更可怕?生命比不朽更可贵?为了我们的兄弟而死,为了我们的信仰而死,难道不应该吗?

“那些辛苦劳作的人,去东方获取永恒的报酬吧!

“那些过去做强盗的人,现在去做基督的骑士吧!

“那些过去和兄弟战斗的人,现在去同那些亵渎圣地的野蛮人战斗吧!

“这是一场终将胜利的战斗!

“毫不迟疑地到东方去吧!本着主赐予我的权柄,我宣布:凡动身前往的人,如果在战争中失去生命,他们一生的罪愆将在那一瞬间获得赦免,他们将得到天国永不朽灭的荣耀!”

他发出了狮子般的呐喊:

“向着东方出发吧!不要犹豫,不要彷徨,为了荣耀我主,去吧!—这是神的旨意!”

朝阳下,千万人鸦雀无声,原野上一片寂静。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呐喊,如同出自一人之口:“这是神的旨意!”

有人在跺脚呐喊,有人在颤抖地哭泣,喊叫和泪水混杂在一起。

乌尔班嘶哑地喊道:“是的!是的!这是神的旨意,这确实是神的旨意!就让这句话成为你们战斗的口号吧!”

他高高地举起了一个十字架:“把它戴到你们肩上,把它绣在你们的胸前!让它闪耀在你们的盾牌上,让它飘扬在你们的旗帜上!—它是胜利的标志,殉难的冠冕。你们是基督的大军,是伟大的十字军!基督为你们而死,如今你们也应不惜为他而死!”

回应他的是直冲云霄的欢呼。

阿德马主教从队伍中走了出来,跪在教皇面前。乌尔班将一个红色的十字标志贴在他右肩。他成为第一个十字军,后来更成为十字军最高宗教的代表。

人群里,有一个人忽然跪倒,激动地浑身颤抖:“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接着,两个人,三个人……最后,整个人群跪在尘土里,在寒风中泪流满面。乌尔班站在风中,同样热泪盈眶。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这些人的心田—他希望也击中了整个欧洲的心田。

这次,现实将比希望更加灿烂。

三个想法全是错的

那时的天空,似乎也充满了骚动。

一群流星划破天际,向东方坠落而去。在暗夜中,它们如同一场灿烂金雨。长夜骤然明亮起来,无数人抬头仰望,观看这一盛况。忽然有人大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他用手指着流星坠落的方向。

无数人向东方望去。他们看到了(或者说相信自己看到了)一个梦幻般的景象:黑暗的东方被流星点亮了,光焰中一条大路向天边奔去。在它的尽头,坐落着神圣的耶路撒冷。人们匍匐在大地上,膜拜上帝。

一位僧侣见过更壮观的景象。在他面前,天宇变成了宏大战场,云朵凝聚成两个巨大的骑士:一个是基督徒,另一个则是土耳其人。他们举着烈焰之剑战斗,土耳其人被基督徒砍成了流云的碎片。他身边的星辰纷纷坠落,如同秋天的树叶。

这些异象都在刺激着欧洲人。他们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场巨变面前,这场巨变将改变天与地。

如今,教皇的演讲把这场巨变带到他们面前。

东征的呼吁如同天地间的一团火焰。欧洲敞开了胸怀,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团火焰。克勒芒会议结束后的几个月,欧洲的历史如同一场旋风,让人目眩神迷。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谈到这段日子,都用了一个词:野火。

这确实是最恰当的形容。对十字军的呼唤是一场野火,几个月内蔓延到整个欧洲。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它的进展。野火点燃了巴黎,然后跨越英吉利海峡,将不列颠岛吞没。它烧过莱茵河,横扫德国,又横渡波罗的海,来到了蛮荒冰冷的瑞典与挪威。意大利、西西里、弗兰德、爱尔兰……全都笼罩在野火之下。全欧洲只有一个话题:东征!

那是一个狂热的冬天。

在意大利的最南端,一个叫做波希蒙德的伯爵正带军围攻城市。十字军的消息传播到了营地,波希蒙德马上拿出最贵重的一件斗篷,把它撕成一条条的,制成了一个红十字。

他佩戴着这个标志,站在军队面前。军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一阵疯魔般的激情控制了军队。一天之内,所有人都佩戴上了十字标志,宣誓成为基督的战士。军队撤除了对城市的包围,他们宣布自己宁愿与异教徒生死相搏,也不愿再和基督徒兄弟们作战了。波希蒙德和他的部队成了未来十字军的中流砥柱。

在欧洲的另一端,贵族们也同样狂热。

洛林①的戈弗雷公爵在多年戎马生涯后,患了胳膊麻痹的病。(后来麻痹感一直扩展到胸部。这似乎是中风的症状,但是后来他居然霍然而愈,连一点儿后遗症都没有。)东征的呼吁使他骤然恢复活力,戈弗雷跃上战马,号召所有的臣属参加伟大的东征。为了筹措经费,他抵押掉了全部领地,包括世袭的城堡。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奉献给了这次远征。—他用祖产抵押到了一千五百银马克。

诺曼底公爵罗伯特(也就是那位“魔鬼罗伯特”的孙子)显得更加冲动。他的父亲二十年前征服了英国。罗伯特作为长子,继承了世袭封地诺曼底,他的弟弟则继承了英国。两个兄弟对这个分配都不满意,关系非常紧张。一场战争眼看就要爆发。正在此时,克勒芒的消息传来了,罗伯特心中骤然激起了万丈豪情。他的目光转向了东方,战争就此冰消瓦解。

诺曼底是全法国最强大最富庶的领地,但和圣地相比,它又算得了什么?罗伯特把它整个抵押给了弟弟,得到了一万银马克。他用这笔钱做经费,筹集到了东征军队。

这是极低的价格。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无数领地都在标价出卖。许多贵族都在筹措东征经费,他们焦急地四处寻找买主。手里有点现钱的人,几乎可以随便定价。一片片的土地被廉价出售,一座座城堡变换了主人。为了耶路撒冷,欧洲的土地价格在疯狂暴跌,法国是狂热的中心。几个月里,它的土地价格跌了原来的四分之一,而武器的价格上升了四倍!

这已不再是交易,这是经济上的自杀。

但骑士们已经顾不上了。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这是神的旨意!”无限的荣耀就在前面,眼前的鸡虫得失何足介意?骑士们精力弥漫,平时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血洒沙场。现在他们不惜一切,也要参加世界上最伟大的战争。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幻想:西方贫瘠如地府,东方美好如天堂。通过东征,自己的灵魂可以进入永恒的天堂,肉体可以享受东方的乐土。信仰和欲望被幻想编织在一起,推动他们冲向前方。

他们在喊叫:东方岂不是比故土更美好?耶路撒冷岂不是比祖产更宝贵?征服岂不是比生命更灿烂?—但后面的故事将证明:这三个想法全是错的。

被卷入东征洪流的,不仅仅是贵族骑士,平民们的热情更加高涨。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矮个子,骑在驴上四处奔波。他到了哪里,就把狂热传播到哪里。他讲述耶稣对他的命令,耶路撒冷主教对他的恳求,良心对他的召唤,灵魂对他的呐喊。许多人向他奉献贵重的礼物,他接受后马上又转赠给穷人。他调解人们的纠纷,劝慰人们的心灵。成千上万的人疯狂地崇拜他,有人甚至从他的驴子身上收集鬃毛,当做神圣的物品。

这个人就是隐士彼得。他如同一块巨大磁石,所到之处,人们像铁屑一样纷纷聚拢。这个不成功的战士、不合格的父亲、不诚实的香客,几个月内奇迹般成了英雄、圣人和偶像。

彼得呼吁大家抛开世俗的羁绊,立刻投身东征洪流,大家群起响应。农夫出售葡萄园,工匠出售工具,牧人出售羊群。贫穷到极点的人没什么好卖的,干脆就拿上一根拐杖上路。

无数人轻信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们居然相信彼得是新的摩西,要带领他们走出西方的苦难之地,到达耶路撒冷。他们脑子里的耶路撒冷,不是亚洲的一个城市,而是梦幻的天堂。那里流着奶与蜜,黄金铸就,珍宝镶嵌。魔鬼盘踞在里面,但天使依旧在它上面飞翔。它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战斗吗?它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死亡吗?

从苦难血泪里长出的心,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太阳—用它全部的梦想。

去过圣地的人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驳斥这个幻想。也许是他们不愿,也许是他们不敢。

幻想汹涌澎湃,冲垮了理性的堤坝。昨天还在嘲笑别人像个傻子一样,要抛开一切参加东征,今天自己就开始准备行装。无数人心里都只有一个词:东征!东征!

社会的渣滓也加入了洪流。

杀人凶手、土匪、强奸犯、海盗,也都宣誓参加圣战。他们说自己一身罪孽,现在要用异教徒的血来洗刷。这些垃圾在东方能干出什么骄人业绩来,那是不难猜到的。但要说到这些人的内心,多半也实实在在燃烧着信仰之火。

那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景象:没有任何武力强迫,成千上万的人自动涌出家门,去参加万里远征。父母给孩子送行,妻子给丈夫送行,他们骄傲地哭泣着。三年后,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就会回来,带着无上的荣耀。有的人实在难以抛开家庭,就干脆赶上一辆牛车,带上全家,向东开去。

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里。孩子坐在东去的车里,高喊着:“神的旨意!”女人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地走向东方。

很少有人能说清耶路撒冷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它在八万公里之外,也有人说它就在不远处。每路过一个城堡,孩子们就发问:“这就是耶路撒冷吗?我们到了耶路撒冷了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也到不了耶路撒冷。

我们现代人已很难理解这种狂热。历史学家对人们的参加动机作过很多研究。他们不相信仅仅出于信仰,人们会如此疯狂地投入东征。那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呢?最主流的解释是贪婪。对钱财的贪婪,对土地的贪婪。以前有一个传统说法,认为由于存在长子继承制,欧洲有大量无地的骑士。他们很愿意参加十字军,好抢占东方的土地。因此,十字军才得以组建。更细致的研究推翻了这个说法。参加十字军的骑士,许多都拥有大量土地。他们变卖了它们来参战!许多家族整个都参加东征。这个用传统说法是无法解释的。人们参加十字军的动机是复杂的,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信仰。中世纪的欧洲是个纠缠在信仰里的世界。宗教对他们来说,可以构成确确实实的动机,虽然我们对此也许很难理解。

那是一个汹涌澎湃的时代:欧洲从漫漫长夜中醒来,它精力过剩,而周围的环境却压抑局促。它的力量忽然用这种形式宣泄了出来。

乌尔班处于狂喜中:结果圆满得让人难以置信!

克勒芒会议结束后,他所过之处,受到人们狂热的膜拜。他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信。法国国王在克勒芒会议的第一天就被革出教门,如今他在信里全盘承认自己通奸、悖逆的罪行。法国国王像只小狗一样认输了,他卑躬屈膝恳求教皇收回成命。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国王派了自己的亲弟弟参加十字军。

但是,结果也许有些太圆满了……人们对东征的反应也许太过热烈了。慢慢地,教皇也感到了一丝忧虑。

这个运动开始有失控的迹象。乌尔班想要的是一支作战部队,而不是一次大迁徙。许多骑士变卖财产参加圣战,这当然很好。但是,成群的农夫、乞丐也佩戴上红色标志,成了十字军。甚至很多女人和老头也加入了队伍。难道他们也能和土耳其大军作战?

教皇开始发布命令,想缓和一下这种狂热。他宣布:没有上级的许可,任何教士不得自发参加东征;没有妻子的同意,丈夫也不得参加东征。太晚了,这些指令毫无效力。乌尔班也许创造了十字军,但他根本无法控制十字军。

也没有人能控制它。

十字军运动已经成了一只庞大的盲兽,在欧洲横冲直撞。

某些界线只能跨越一次

乌尔班曾经规定:所有的十字军应该同时出发,日期定在1096年的8月15日。这时庄稼刚刚收获,正是上路的好时机。十字军也将在君士坦丁堡统一集结,然后再攻入亚洲。这个规定说明:乌尔班当初设想的是支真正的军队。它规模适当,有统一的组织。可现在东征已经演变成一场浩大的社会运动。

这个命令也就全盘落空。

破坏这个命令的就是教皇大加赞许的一个人—隐士彼得,但他也是身不由己。

人们成群结队地向他涌来。所有人都希望马上出发,没有人考虑如何作战:上帝自然会帮助他们!敌人会在他们面前崩塌,消融!

隐士彼得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他却被自己的成功压倒了。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急不可耐。更多的人还在滚雪球似的涌来。

他不得不作出一个决定:提前出发。

于是,十字军东征的序幕拉开了。这个序幕有一个名字,叫人民十字军。

彼得将自己的追随者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穷汉瓦尔特”指挥,作为大部队的前锋。他统率着一万五千人,而其中只有八个骑兵。其他的都是平民,他们没有马匹,没有作战经验,许多甚至没有武器。但他们叫嚷着:“信念不是最好的马匹吗?耶稣不是最好的刀剑吗?”

他们沿着大路,浩浩荡荡地向东开拔,一路扬起巨大的尘埃,发出可怕的喧嚣,宛如一股东去的洪流。

只有八匹马在洪流中孤独地跋涉着。在伟大的东征画面中,这是一个可怕的破绽。

先行部队出发后,彼得滞留了一个礼拜。他尽量推迟出发的日期,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死死抓住最后一线希望,苦苦等待: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也许会有成千的骑士参加他的部队。

但是奇迹没有出现,骑士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准备远征。此外,他们也宁愿在真正的将领手下作战,而不是追随驴背上的彼得。

彼得的压力越来越大。据说,几十万乌合之众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正规的骑士依旧寥寥无几,他已别无选择。

4月20日,彼得带着部队出发了,这支十字军人数已达四万人。如果彼得再多停留些日子,人数还会疯狂增长,直到它的补给和组织都彻底崩溃为止。

然而,在中世纪,四万人已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可那是怎样的军队啊!

他们松松垮垮地走在平原上。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农夫和流氓,武士和杀人犯,各色人等混在一起。一辆辆的行李车,装的不仅是粮草,还有农家的破烂。须眉皆白的老者,费力地挪动着脚步,希望能够死在圣地。妓女和老鸨也钻进大车,跟随大部队,准备一路营业到耶路撒冷。全欧洲最坏的一批无赖也走在队伍里,准备到东方碰碰运气。

彼得完全控制不了这群乌合之众。他们不是四万个军人,而是四万各行其是的群氓。他的口才、他的激情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

与其说彼得在率领这四万人,不如说他陪同着四万人,跌跌撞撞地向东挺进。

人民十字军的故事,是一部宏大戏剧,充满了激情、荒诞和灾难。在这里,我只能简要叙述它的命运。

这是一首死亡之歌。

人民十字军计划横穿欧洲大陆,抵达君士坦丁堡,然后在那里渡海前往亚洲。

首先,他们要穿过匈牙利、保加利亚两个国度。这两国也是基督教地区,但与西方交往极少。这里的土地既肥沃又荒凉,到处是广袤的森林和沼泽。原野上不时能见到牧人的帐篷,孤独地矗立在蓝天之下。辽阔的大地寂寂无声,似乎能将闯入者一口吞噬。

开始的时候,一切还算顺利。匈牙利国王同意向十字军出售补给。十字军沿着多瑙河一路东进,和平地穿过了匈牙利领土。6月20日,他们抵达匈牙利边境城市塞姆林。

塞姆林紧靠萨瓦河。渡过萨瓦河,就是保加利亚国境了。这时,彼得的大部队赫然发现:在城头,悬挂着十六套衣服和武器。所有的衣服上,都绣着血红的十字—十字军的标志,这是瓦尔特的部队留下的。不久前,他们也同样路过塞姆林。瓦尔特的人渡河后,有十六个流氓留在城里抢劫。愤怒的市民把他们捉住,剥光了衣服和武器,然后将他们赤条条地赶过了萨瓦河。

人民十字军多半是寻常农民,生平第一次这样长途跋涉。周围的环境又是如此陌生荒凉,他们神经本来就已高度紧张,这件事则更让他们惶恐不安。十字军中开始流传一个谣言:匈牙利人和保加利亚人联合起来,在萨瓦河边围歼了瓦尔特的部队。现在他们同样要消灭我们!

恐怖和愤怒在营地里升腾。最终,一件琐碎小事成了导火索。

一个十字军成员想要买双鞋,他和卖鞋的塞姆林人发生了争吵。前者认为后者在敲诈,后者认为前者在抢劫。争吵变成了斗殴。消息迅速传到了营地,十字军热血沸腾,拿起刀剑冲向市场,然后发生的是一场屠杀。

十字军里的无赖、杀人犯、土匪首先开始杀戮,然后整个群体的破坏欲都被点燃起来。杀戮有一种“广场效应”,在人群中雪崩似的传播。邪恶的人,善良的人,平庸的人,他们在人群中都可以变成一种人:嗜杀的人。

塞姆林沦为废墟,四千人惨遭屠戮。隐士彼得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想制止,却无能为力。十字军中可能有很多厌恶杀戮的人,但他们也只能沉默不语。

世上存在着一些界线。这些界线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人们只能跨越一次。界线的那一边,也许是死人的幽谷,也许是阴毒的地狱。人们一旦越过了这条界线,就再也无法回头。塞姆林小城就是人民十字军的那条线。达到塞姆林之前,他们是一群充满幻想的朝圣者。但在塞姆林,他们变成了狂暴的嗜血者。

他们很难回头,除非这个群体被摧毁。那时,他们才会恍然若失,重新变回脆弱善感的凡人。

这绝不是神的旨意

血洗塞姆林后,十字军挺进保加利亚帝国的边境城市贝尔格莱德。保加利亚人本打算和平接待十字军,但塞姆林事件让他们改变了主意。总督撤往后方的堡垒尼什,市民则纷纷逃出城市,藏到周围的群山里。十字军摧毁了一支小部队的抵抗,强行横渡萨瓦河。他们在萨瓦河边设立了祭坛,在祭坛前,他们将俘虏依次斩杀,为战斗中死去的同伴报仇。

人民十字军轻易地占领了贝尔格莱德,但那里已是一座空城。于是他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城市,火焰的浓烟直冲云霄。贝尔格莱德熊熊燃烧,沦为废墟的塞姆林与它隔河凭吊。

几千具尸体在萨瓦河的左岸慢慢腐烂,一堆血淋淋的头颅堆积在萨瓦河的右岸。犯下所有这些兽行后,十字军跌跌撞撞地冲向前方。他们穿越蓊郁的森林,来到尼什城下。此时十字军的处境已非常危险。他们深入保加利亚领土,周围是陌生的土地,前方则是保加利亚大军。而他们除了狂热,一无所有。

彼得渴望和解。他派人向总督乞求和平,总督原谅了十字军。他向彼得提出如下条件:十字军向他提供人质,他则允诺向十字军出售食物,确保他们和平穿越保加利亚。

彼得听到答复后,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和平在最后一刻终于到来了。

十字军交出了人质,得到了食物。气氛是和平的。三天后,十字军离开尼什,继续前进。队伍绵延出数里之远。彼得满心喜悦,骑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但当你和一群乌合之众同行时,一切都无法预测。

十字军中有几个流浪汉,和尼什居民发生了争吵。离开尼什时,他们走在队伍最后,开始纵火焚烧房屋和磨坊。保加利亚人简直无法置信:“贝尔格莱德被烧成瓦砾,这还不够吗?这些十字军到底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他们愤怒地拿起武器,袭击留在后面的十字军。他们把那几个流浪汉乱刃分尸,又俘获了大量妇女儿童,将他们带回尼什。

彼得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尼什,和总督商谈。总督终于答应释放这些俘虏,可此时,一切都已经失控了:十字军开始掉转头来,全力攻打尼什。

彼得冲出城门,想要劝说他们,可狂暴的人群淹没了他。

上万疯兽在愤怒地呐喊:塞姆林!塞姆林!我们攻陷了塞姆林,我们也会攻陷尼什!我们会这样一路攻进耶路撒冷!

突然,城楼上响起尖利的号角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城头。

城门开启了,一队队铠甲武装的部队从里面蜂拥而出,扑向十字军。

这是整个保加利亚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眨眼间就击溃了十字军,如同狂风吹走了一根羽毛。

所有人都在狼狈逃窜,彼得也骑着驴在人群里狂奔。保加利亚军队在后面追击,一路砍杀,鲜血洒满了尼什的郊野。溃败的十字军躲在丛林里,挣扎着逃过一命。经过一个绝望的夜晚,溃军终于慢慢聚拢,失魂落魄地逃向前方。

保加利亚人放过了他们,没有追击。但是两万人消失不见了,有的被杀,有的被俘。这些人里大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强壮的无赖们大多幸存了下来。

如果不是拜占庭皇帝的救援,剩下的部队也会丧身荒野。皇帝找到了他们,向他们提供了补给。1096年8月1日,这支精疲力竭的军队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们终于遇到了分别多时的瓦尔特。

瓦尔特已先期抵达君士坦丁堡—带着满腔的恐惧与惶惑。瓦尔特也有一个惨痛的故事要讲。他的部队同样在保加利亚惨遭覆灭。同样的疯狂,同样的结局。劫掠导致了反击,最终,近万人命丧荒野。

彼得和瓦尔特两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只有三个多月,而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他们还没有见到一个穆斯林,就损失了一半的成员。原本的幻想就这样破灭了。回首当日开拔的盛况,宛若一场梦境。

但是人民十字军的灾难还没有结束。

他们在君士坦丁堡只待了几天,就已经无人不恨。

拜占庭皇帝给他们提供粮食,提供住处,还给其中的贫困者发放救济金。可这些人渣照样胡作非为。有人在郊外的宫殿别墅里肆意偷窃。有人焚烧了几座公共建筑—只是为了寻开心。有人甚至爬到教堂屋顶,偷走上面铺的铅条,拿去换钱。

这绝不是皇帝盼望的援军。

为了摆脱这些无赖,皇帝用最快的速度准备了舰队,把他们运往亚洲。

人民十字军终于踏上了穆斯林的领土。他们一路劫掠前行,涌到尼西亚城下。这个城堡靠近国境,当时是罗姆苏丹国的首都。它险峻坚固,群氓们无法攻克它。于是,十字军转而四处劫掠。

彼得绝望了。他跟着十字军出征亚洲,一路所见,都是狼藉暴行、斑斑血迹。那些无赖一面高喊“神的旨意”,一边杀戮平民。可这绝不是神的旨意,也绝不是梦想中的伟大东征。彼得的理想被现实粉碎了,如今他只想保全自己。彼得借口和皇帝商量补给的事情,逃回君士坦丁堡。

他的逃跑非常及时—因为死亡很快就将呼啸而来。

十字军分成两支部队。一支带着掳获物退回港口,一支则驻扎在土耳其境内的城堡—薛黎戈登。这时,罗姆苏丹国的大军从东方赶来了。在这支真正的军队面前,十字军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土耳其包围了薛黎戈登,切断了它的水源。薛黎戈登沦为焦渴之城。有的十字军割开驴马的血管,啜饮它们的鲜血;有的把破布扔进阴沟里浸湿,然后挤里面的水喝;有的在潮湿的地上挖个坑躺进去,再把湿土撒在身上。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冲出去,和土耳其人决一死战。面对弱者,他们是恐怖的龙;面对强者,他们是胆怯的鼠。

第九天,叛徒打开了城门。土耳其人展开了大屠杀。几千人横尸街头,其余的则被掠卖到东方。

接着,土耳其人冲向海港。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轻易地消灭了另一支十字军。“穷汉瓦尔特”死了,身上插着七支箭。海港内尸体遍地,黏稠的血浆混杂在黄土里,浸泡着一个个残肢断臂。少男少女们被绳子捆绑在一起,就像一群牲畜。不远处,有人在血水里哀号。

土耳其人把十字军的尸体堆在一起。一个目击者事后回忆道:“那些尸体堆积在一起。我不能说堆成了一个尸丘。不,不是尸丘,而是整整一座大山。”后来,据说土耳其人用这些尸骨砌成了城墙。四面高大的城墙内部,是成千上万的累累白骨。那些十字军人就安息在那里。

只有三千人躲到一座废弃的城堡里,幸免于难。拜占庭皇帝派出舰队,把这三千人接回君士坦丁堡。彼得在皇宫中痛哭失声—他的人民十字军就这么结束了。

保加利亚的荒野,小亚细亚的城堡,波涛四起的海港。那里的大地,埋藏着十字军惨白的尸骨。他们的鬼魂就在这些地方游荡,吟唱着阴郁的歌。那是关于贪婪与信仰、命运与梦想的歌谣。

疯狂燃烧着他们。疯狂把他们变成野兽,疯狂把他们变成白骨。从血洗塞姆林,到火烧贝尔格莱德,到兵败尼什,再到洗劫小亚细亚,他们终于走到了终点。我们看着一支充满梦想的队伍变成了一群野兽,又看着他们最终变成了一堆白骨。

让我们记住这一年吧。1096年,上帝用四万多人的血做墨,在大地上书写了一个古老的定律:没有规则约束的群体,只能是一群自我毁灭的野兽。

不,也许不是四万人的血,也许更多。

在这四万人的后面,还尾随着一群群民众十字军。他们成千上万地聚在一起,沿着彼得的路线走向亚洲。他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比较和平,有的则是闻所未闻的癫狂。有一支德国部队甚至由山羊和鹅带领。谁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山羊和鹅带着一群人形野兽,所过之处,屠杀了成百上千的犹太人。

但无论是这支疯狂的十字军,还是比较和平的十字军,结局都是一样。

他们一批批地涌向匈牙利,就像可怕的蝗虫。匈牙利人彻底被激怒了,他们决定:要像对待野兽一样对待这些十字军。

匈牙利人狙击了一支又一支民众十字军。在平原上,十字军的尸体堆积如山,如同死神的狩猎场。当时的作家说,有三十万名民众十字军命丧途中。这个数字肯定是夸大的。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多少人抛尸东征途中。

十字军东征确实是欧洲的一个伟大梦想。忍受了几百年的苦难后,遭受一次次入侵后,欧洲第一次为一个理想团结起来,向自己的敌人发起冲锋。但如果十字军到此结束,那它只能算是一次廉价幻想的破灭。

事实上,十字军东征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

这个梦想过于夺目,欧洲在眩晕中做了一次呕吐,吐出了疯狂的人群,吐出了千万人的鲜血。当眩晕过后,一个真正的东征慢慢浮出地平线。

混乱惨剧宣告结束,血色传奇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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