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顺海再怎么化疗,再怎么舍不得死,死神还是来到了他跟前。
他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完全看不到丁点当年在商海叱咤风云的影子,那时举手投足间都是豪气冲天啊。现在怎能回头看前半生呢?再如何风光无限,此时也不过是一具慢慢腐烂的躯壳,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他来说,生命是一个残酷的幻影。
伍顺海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乔诺,他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一刻了,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心,可有什么办法呢,医术再昌明,也救不了他。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乔诺,喘着气,艰难地说道,“小诺……爸爸对不起你……”
乔诺看着伍顺海正一点一点地离开这个世界,再坚硬的心此时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但她忍着那点柔软的东西,让伍顺海说完他最后的话,他的气息渐渐变弱。
“爸爸……现在就要……去找你妈妈了……我会……会向她忏悔……你要好好……好好地生活……爸爸……保佑你……幸……幸福……”
乔诺的心像被刀子剐一般疼。
突然,伍顺海的手从乔诺手中一滑……
乔诺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爱过、恨过的父亲,终于在她眼前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
蔷薇山庄里,他抱着她高高举在头顶的那些片刻,一刹那间,全都回来了。
可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人间的生离死别已无法触动她心底的那根弦了。
乔诺把伍顺海安葬在了他生前为自己买的墓地,与她母亲同一个墓园,但不同穴。
从此,苓城再无那个曾经在商海叱咤风云的伍顺海,只多了一个孤零零的墓碑。
乔诺没有发讣告,人们早就不记得他这个人了。
8.静湖水岸
雨终于停了,雨水过后的苓城,一扫前阵子的阴郁,山更翠了,湖更绿了。
苓城市区有一个湖,叫静湖,沿着静湖有一条沿湖大道,两旁种着高大的香樟树和各种花卉。以蔷薇居多,春夏两季,一路开下去,热热闹闹,空气中都是蔷薇的芳香,令人陶醉。沿湖的一侧是草地,修剪整齐,四季常青。草地每隔一段会有台阶通往湖的堤岸,经常能见到在堤岸牵手散步的情侣,也有的情侣拥坐着旁若无人地忘情亲吻。
乔诺坐在周其峰的车里,就看到这样一对相拥亲吻的情侣。背景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也许能成为某个好事之徒的素材,偷拍了拿回去放在博客或者微博上,诠释为爱情。乔诺就在某个旅游博客上看到过一组在地中海偷拍的情侣的图片,背景美轮美奂,男女主角忘情投入,融入背景中,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令看图的人不由得对爱情好奇。
爱情真的可以那么美么?
乔诺看着车窗外的山水,看着那些相爱的情侣们,嘴角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里放着蔡琴的歌,《红蔷薇》。
红蔷薇呀红蔷薇
夜来园中开几蕊
忧在枝头照在水
吩咐东风莫乱吹
红蔷薇呀红蔷薇
朝来院中多露水
枝枝叶叶尽含泪
问你伤心是为谁
……
蔡琴低沉清凉的声音中,略带一丝沧桑,如在耳边低吟轻诉一个故事。
周其峰喜欢蔡琴的嗓音,乔诺倒是对她感觉一般般,周其峰说他们有代沟。乔诺也不辩解,其实她对新出道的小歌手们也没什么感觉。
周其峰的车子开到一处别墅区,门口一块褐色的石头上刻着白色的“静湖水岸”四个字,与一些住宅高大气派的门楼相比,显得非常低调。石头旁竖着一块灰色的木牌,写着“私人宅院,非请莫入”。
进了小区,仿佛置身园林之中,假山流水,花木扶疏。高大的梧桐树,香樟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一栋栋褐色的双层别墅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丛中,每栋房子的前面是大片的草地,后面是私家庭院。
周其峰在一栋房子前停下车,领着乔诺进了屋。屋子里面装修简洁,只有些必需的红木家具,但整体风格古朴典雅,像周其峰的为人,给人一种沉稳内敛的感觉。不过客厅里的绿色植物和鱼缸里游来游去的热带鱼,给这种沉稳又添了一丝活泼的生气。
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静湖扑面而来,乔诺仿佛回到了斯德哥尔摩。
那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城市,随处都是建在湖畔的房子。天晴的时候,湖水涟漪,一圈圈波纹在阳光下跳跃,闪闪发光,令她怀疑人生的存在。她和汤尼的房子也在湖畔,她经常捧一杯咖啡坐在沙发里,看着窗外的湖水发呆。汤尼有时搂着她,问她,宝贝儿,想什么呢?她脑子里有许多东西是汤尼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他想走进她的世界,可她拒绝开门。他认为是文化的差异,她相信不是,也懒得跟他辩解。
静湖水岸的确如周其峰所说,十分清静。打开窗子,风从湖上吹来,夹着水的气息和植物的气息,丰富而清新。
周其峰给乔诺准备的卧室在二楼,房间里也是中式家具,一张宽大的雕花床,一组衣柜,一个梳妆台,没什么女孩子的特征。周其峰说他不会布置女孩子的房间,如果乔诺不喜欢,可以换套家具。乔诺说她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二楼还有一间客房和书房,客房是空着的,显然主人从没打算在这里招待客人。书房倒是满满的,有两面墙是书柜,柜子里摆满了书,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型图书馆中。靠窗的地方是写字台和皮椅,写字台上有盆墨兰,叶片丛生如剑,阳台上还有个藤制的摇椅。
乔诺知道周其峰最大的兴趣是看书,他曾对她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乔诺的母亲也说过周其峰是个书虫,是个书呆子。她清醒的时候,叫周其峰阿呆。
周其峰是M大的历史教授,他喜欢清静,有时一个人坐在这间书房里,面对着宁静的静湖,对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对话。
当然,乔诺不懂这些,他也不会跟她说。他倒是对乔诺说过一些历史人物,但乔诺没什么兴趣,那些百年千年前早已作古的人,与她何关?
每一个过去的上一秒钟都是历史,她不愿意记着那些历史,她想奔向未知的下一秒。
周其峰有时会敲着她的头说,不学无术。
乔诺不以为然,她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女孩子,但她所有学科中独独历史及格。她其实有着惊人的记忆,只要她用心,她可以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周其峰替她惋惜,如果她生活在正常的家庭,能正常地学习,有人引领她朝历史学科发展,她在这方面一定会有所成绩。但是她走向另一个方向,学了商业,她自己选择的专业。这方面她虽然说不上成功,但也不能说是失败,她其实有着不同一般的智慧。只要她肯,只要她用心,她会是个很优秀的商人,可是她把手中的东西都扔掉了,她把汤尼的事业王国卖掉了。跟着汤尼一块儿创业的元老们,哭着骂她糟蹋了汤尼的心血,骂她女巫,骂她会下地狱。她对那些骂声不屑一顾,回了苓城。
他又庆幸她扔掉了那些东西,不然她不会回来,他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把她送回来。
他比任何人都讨厌那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他只是不能说。
“你是个孤独的人。”乔诺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对周其峰说道。她手中是《百年孤独》。
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她和他在彼此的生命里也只会出现一次,一旦真正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这是乔诺在周其峰离开她以后才体会到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几乎令她窒息。
她习惯了他在她的生命中,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是一种会连着呼吸的习惯。
周其峰看着那本《百年孤独》,笑了笑。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不用言语,彼此就已经看透。他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他们在对方的生命里存在着,无法分割。
“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像蠢驴一样过日子。”乔诺翻着那本书,继续说道,“这句话是不是在说你,你不肯踏过河流,把自己关在这里,像蠢驴一样。孤独,痛苦,叹息。”
“踏过河流又能怎么样,就会得到你想要到的一切吗?”
“没有踏过河流,永远不会知道结局。”
“我不习惯冒险,有些外表看似坚强,永远以胜利的姿态示人的人,其实更怕失败。”
“这种话在苓城也就我能听到。”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残酷,不惜用一切手段剥开我的外壳。”
“我没觉得我有这么可怕,我只是比较了解你而已。”
“没错,你永远都是天使。”
“戴着天使面具的魔鬼。这里有女人住过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你的意思是以后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你知道我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爱好,我喜欢清静,女人大多爱吵闹。”
“看来你被我妈吵怕了,再坚贞的爱情也受不了日日夜夜的折磨。周宁来过这里吗?”
“没有。”
“哦,真是一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可惜我雀占鸠巢了。房子是别人送的吗?”
“是的。”
“我一直以为你对金钱美色无动于衷,看来你也不能免俗。这倒是件好事,有了贪念就说明你动了凡心,不然我真的把你当成神仙了。”
周其峰微微一笑,说:“不过很可惜,得让你失望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父亲过世了,把生意交给了我弟,我弟于是送了这栋房子给我。”
周家有个家族企业,生意做得很大。虽然周其峰的父亲更看重作为长子的周其峰,但是周其峰对做生意不感兴趣,而他弟弟周其洋热衷生意而且精明过人,周其峰不希望和弟弟发生不愉快,出现手足相残的情况,所以不肯打理生意,一意专心做他的大学教授。父亲对他失望之极,去世前把生意全交给了周其洋,一毛钱都不给他,只给孙子周宁留了个位置,却只是个小小的部门经理。周宁有些不甘心,如果周其峰接过老爷子的权力棒,他就是皇太子,可他现在还得看周其洋的脸色行色。
乔诺说道:“照样没免俗,还是别人送的。那就是说你弟弟知道这里了?”
“不,他把房子交给我,一次没来过。”
“豪门最无情,没准他就是给你挖的一个坑让你跳,让你金屋藏娇的,害你身败名裂。”
“别胡思乱想了,安安心心地住下来吧,回头我找人给你请个保姆过来。”
“以前有小时工吗?如果有还是用小时工,我不喜欢有人天天在我跟前转来转去的。”
“那好吧,她每周一三五过来打扫卫生,朋友介绍的,人很本分。你有需要就跟她说吧。”
周其峰安顿好乔诺,又交待了一些事宜,离开了静湖水岸。
乔诺站在落地窗边,看着不远处的静湖,竟然又想起了在斯德哥尔摩那栋湖边的房子。
那是她和汤尼共同生活了两年的房子,他向她求过无数次婚,但她始终没把自己嫁给他。她清醒地知道他们只是彼此的过客,至少她灵魂的最深处,他从来没有到达过,所以他感觉不到她的悲伤和痛苦,他眼中的她是美丽的安琪儿,像洁白的铃兰花一样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