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无以显于时①，退不能隐于酒②，事刀笔不如小吏，把锄犁不如健妇。或问陈子何取而肖其像③？曰：“是翁也，腹容王导辈数百④，胸吞云梦者八九也⑤。”
陆游自注：陈伯予命画工为放翁记颜，且属作赞。时开禧丁卯，翁年八十三。
【注释】
①显：显达。②隐于酒：指安心隐居品酒而忘却世情。
③陈子：对陈伯予的尊称。④腹容王导辈数百：《世说新语·排调》：“王丞相（导）枕周伯仁（颤）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⑤胸吞云梦者八九：汉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云梦，古楚国大泽名，在今湖北省长江两岸，泛称楚王的游猎区。
【品评】
开禧三年（1207）陆游八十三岁，家居山阴时作。
在古代，赞是一种介于诗文之间的文体。近于诗体的韵语如《汉书》的史赞，近于散文的如《史记》的史赞。陆游此赞，则属散文体，逸出赞文雍容顿挫的传统格式，在诙谐风趣的解嘲中进行自我评价。文章具有强烈的个性气质，异代的读者可以借此看到作者特立独行的鲜明形象。陆游文学是其心声的坦诚倾吐，是其人生的细致生动的记录。梁启超概括陆游为“亘古男儿”，但清代还有人说陆游是“苏州老清客”，是耶非耶？何择何从？那就最好看看陆游本人的自画像吧。《放翁自赞》共四则，这里选的是第四则。陆游生不逢时，报国无门，一个个爱国将领惨遭屠戮，一批批正直文臣贬窜去国，陆游的政治命运不言自明。“进无以显于时”，可谓准确。“退不能隐于酒”，则又道出了不能忘情国事的内心矛盾。想要像阮嗣宗那样醉酒佯狂，那不是他的性格。对朝廷、对国运，总抱着未忍决绝的情，那就只能自我折磨。正是在进退失据、左右两难的处境中，看出他那一颗“天才的寂寞心”（叶嘉莹语）。“事刀笔不如小吏，把锄犁不如健妇”，描画了书生的“百无一用”。但是，书生之用，乃是“无用之大用”，不必对屑屑俗人言。细味语气，似乎也可以感受到豪放和博大背后的悲凉，反映了现实社会中肤浅、功利的评价标准。陆游这里用反讽的手法，表达对现实的不满。
后三句则夸张生动地道出了一个胸怀宽广的爱国者的精神。“腹容王导辈数百，胸吞云梦者八九”，画工以线条为陆游记颜，陆游却巧于刻画无形，用文字作了一幅更为耐看的灵魂自画像。前者着眼于勾描外部形貌，后者着力刻画内在精神。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赞者，赞美之辞。”这篇小文章，运用前后对比的方法，欲扬先抑，形象地昭示了自己的个性风采：看似一无是处，其实却是善养浩然之气的大丈夫。陆游是一个对自己的千秋事业非常自信的人，他曾在纪梦诗中乐观预想“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至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当然，不同视角下的陆游形象会有差异，自己眼中的影像和世人眼中的形象并不见得完全吻合，历代的不同读者也会不断丰富历史人物的性格内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