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面相觑间,忽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句:“阮姑娘回来了!”杨陌一个激灵,和黄妙漪忽望一眼,两人双双抢出跑到房间外头的过道上,倚着围栏向楼下大堂望去。
只见一队流裙水袖的舞女穿堂而入,阮书滢行在最前,身旁替她拿着琵琶的正是那日花魁画舫上的婢女、杨财的孙女儿翠翠姑娘。只见阮书滢一身淡紫宫衫、曳地长裙,长发在脑后盘起,挽成一个高高的云髻,打扮得甚是高雅端庄,想来是刚才应是应邀在哪个政要名流的宴席间弹琴助兴,此时表演完毕便收队而归。
听得阮书滢归来,一时间探出无数个脑袋,人人争相一睹花魁芳容。阮书滢微笑着挥手向众人致意,美目流盼处,掀起好一阵波澜。
进得妙玉坊,其他舞女在厅中散了开去,有的找得相熟的姐妹说笑,谈谈方才宴中所见,有的接了新客,到雅间中为客起舞。阮书滢却行色甚急,不曾在厅中留得片刻,直接便和翠翠上得三楼顶层,消失在一重厚厚的帘幕之后。
想来那定是阮小姐的深闺所在了,不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客人随着她到了三楼,自然都是被阻在了那道深幕之外,只得悻悻而归。
黄妙漪叹道:“这阮姑娘真不愧为秦淮花魁!这般国色天香的容貌,连我看了都要动心,更何况是世间男子了!”说完偷偷瞟了身旁的杨陌一眼。
杨陌闻言会意,忙正色道:“谁说的?我就没有动心嘛!在我看来,她哪里有妙漪姐姐你美?她若是国色天香,那你早就是美若天仙了,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她怎么能比得上你呢?”
女人都是喜欢听奉承话的,哪怕多么虚伪,黄妙漪闻言心中欢喜,俏脸微红,啐道:“小鬼头,怎的说话还是这么不正经?难怪,剪了个光头也不像和尚!”
杨陌见她偷笑,知道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了,不禁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然而看到眼前景况却是不由眉头大皱,愁道:“这翠翠姑娘一回来就躲进顶层房间里,看样子是不让我们进去的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黄妙漪笑道:“这有何难?你且看我。”说完便自顾下楼进了盥洗室,杨陌和杨财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的是什么药。
等得片刻,便看黄妙漪从盥洗室中翩然而出,杨陌和杨财都是眼前一亮。只见她已除下白袍,换作了女子装扮,微微淡黄的长发披肩而下,束胸已解,一身鹅黄宫衫更衬得她身段优美。她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施施然穿过大堂,上得二楼,一路上只引得无数人转头回顾。
见杨陌和杨财远远地看着自己,黄妙漪向他们遥遥一招手,也不作停留,径自走上三楼,来到那顶层帘幕旁。门外伫立的两名婢女见得这位俏丽美绝的女子时都是一愣,黄妙漪俯身在她们耳边解释了几句,两名婢女神色有些为难,相互看了几眼,又和黄妙漪交涉了一阵子,终于妥协,侧身让她入内。
杨陌和杨财坐立难安地等得好一会儿,这才见门帘掀动,黄妙漪当先而出,后面跟着的正是杨财的孙女儿翠翠姑娘,一人一鬼不禁相视而笑。
杨陌拍掌道:“这真是太好了!多亏得妙漪姐姐,要不这回可真是门都进不了呢!”杨财也捋须笑道:“正是,看来这次大事可期啊!”又不禁伤感道:“翠翠这丫头又瘦啦!唉,只可惜我这中阴之身,不能让她看看我、和我说会儿话。”心中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杨陌见他伤感,也是心里头不好受,但无奈自己道行未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当下也没了主意,只有好言相慰。
翠翠想来是已听说杨财的魂魄就在此间,甫一奔入雅间便对着房间内的空气大喊着:“爷爷,爷爷!是你吗?”一双大眼睛虽然连杨财的影子也看不到,却是不住地四下直打量,竟是连招呼也顾不上跟杨陌打。
杨财见得孙女儿这般模样也是心急如焚,飘到翠翠面前,大声回应道:“翠翠、翠翠!是爷爷!爷爷看着你呢!”翠翠听不到魂魄之音,目光直穿杨财透明的身躯而过,兀自焦急地四下打量。
翠翠喊得几声,终是一无所见,想起爷爷的好,不由悲从中来,低声啜泣。杨陌听她哭得伤心,忙上前安慰道:“翠翠姑娘,你就别伤感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相信你的一举一动爷爷都看在眼里。”
翠翠渐渐止住哭泣,道一声:“谢谢公子。”忽地一笑,自嘲道:“没错,人死不能复生,爷爷的遗体还是我亲手火化、亲自下葬的,但我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他……黄姑娘,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谢谢你,也终能让我碎了这个梦,好好清醒清醒,真真实实地过下去。”
杨陌闻言一愣,见这位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忽地说出这种晦涩难懂的话来,想来她是误会黄妙漪在利用她对爷爷的相思之情了,不由心中大急,真想抓着她指着就在面前的杨财跟她说:“你爷爷就在这里,他也在想着你呢!”但心里明知她看也看不着、听也听不见,登时没了主意,求助地看着黄妙漪。
黄妙漪知他心意,走前一步拉起翠翠的手,安慰道:“翠翠姑娘,你爷爷的确是过身多年,生者已逝,还请你节哀。但肉身虽陨,魂魄未散,中阴身虽然人眼难见,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莫要以不见为不存,难免落了为唯心之道。我虽道行不深,但若你思念深切,真想见爷爷一面,我也可以将法力加持于你身上,让你们爷孙俩聚得片刻,你说如何?”
翠翠闻言凄然一笑道:“多谢黄姑娘好意!你也已说了,生者已逝,若再见面只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多一烦心事不若少一事。”言语间竟是毫不相信,微微做了个万福便自告辞。谁也没想到她绝望之下竟然说出这种话,黄妙漪一愣之下,手上一松,翠翠已然挣脱自己握紧她的手,转身离去。
杨财大急,喝道:“杨陌小子,你还在等什么!”杨陌蓦然醒悟,忙抢前几步拦在她面前,黄妙漪也二话不说,扬手将一纸黄符打出,加持在翠翠背上,口中佛咒疾念,金黄的佛光自咒符扩散开去,翠翠只觉得额前一痛,正茫然不知所措间,耳边忽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翠翠!翠翠!”
翠翠身躯一震,转过头来,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里屋中飘浮着一名半透明的老者魂魄,鹤发橘皮、长须过胸,此刻正瞪着一双眼睛焦急地看着自己,不是爷爷杨财是谁?
翠翠颤声道:“爷爷、爷爷……真的是你吗?我、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想冲上前去,却一步也不敢踏出,似乎怕自己把这个并不真实的梦一脚踩碎。
杨财早已按捺不住,飘到翠翠面前,翠翠两手一伸,却从他身躯一透而过,不由讶异地“啊”了一声。杨财苦笑道:“翠翠,爷爷现在是魂魄之身,是再也不能抱你、亲你的了。”
翠翠闻言凄然落泪道:“我知道……爷爷,能看看你我也已经知足了!”杨财已是老泪纵横,应道:“我也是!”
爷孙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当下黄妙漪拉着杨陌悄悄退到了邻屋内,让他俩好好一叙别情。
想起适才黄妙漪咒符出手,强行将翠翠的天眼开通,杨陌笑道:“妙漪姐姐,你这开天眼的这一招可潇洒得很啊!”黄妙漪将八仙桌下的椅子拉出,倚桌而坐,得意道:“那还用说?谁要你平日不好好修习,到了关键时候只能求别人帮忙了!”
天目位于鼻根上印堂的位置,佛家称之为天眼通,亦称天眼证智通,若天眼一开,时间的过去和未来,一切现象都能明见。据传初生的婴孩离母体不久时,天眼还未完全退化,很容易看到一些成人看不到的阴性的东西。
黄妙漪利用佛法强行将翠翠的天目开通,虽说法力未深,远远没到明察天地秋毫、看尽前尘后世的地步,但若说让翠翠看看鬼魂等阴性的东西,那便自然是很容易的事。
听得黄妙漪奚落自己,杨陌也不介意,只嘻嘻一笑道:“想来是我早知妙漪姐姐你放心不下我,一定会下山跟来的。有你出手相助便够了,我当时才没好好学。”黄妙漪瞪了他一眼,哼道:“贫嘴!谁放心不下你了?”脑袋一偏,又愁道:“只是这符咒法力有限,不出两刻钟便会失效,我只怕倒得那时翠翠姑娘……”心中烦忧,却难以再说下去。
忽听几声叩门,门外一人怯生生道:“请问……”两人往外望去,只见琵琶儿站在门口,眼望杨陌,问道:“我方才见到翠翠姑娘自己一人在隔壁屋内自言自语,公子你又不在屋内,没想到在这里找着你,不知可有出了什么事?”
杨陌笑道:“没事没事,那姑娘可能是想爷爷想疯了,有些胡言乱语,你莫理她,隔得片刻就好了。”
琵琶儿见客人神色轻松,料来无甚大碍,当下也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请问公子还要听什么曲子么?”边说边望房间里打量,似是怕那个好看的俊公子闻言又出来搅乱。
杨陌哪敢当着黄妙漪的面说得半个“是”,忙摆手道:“不用劳烦姑娘了,我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就成了。”
琵琶儿“是”了一声,退下前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请问刚才那位穿白衣的公子呢?”
黄妙漪听她问起自己,便开口应道:“那人走啦!有人跟他作对,他抬杠又抬不过人家,不走还能如何?”说完瞪了杨陌一眼,杨陌连忙赔笑。
琵琶儿“哦”了一声,有些失望,本来青楼便鲜有女客,待见到这位姑娘清丽脱俗,心中更是好奇,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暗想:“听这位姑娘提起那白衣公子时语气轻率,想来两人当是非常熟稔,也不知道……不知道可是一对儿?”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醋意。
杨陌答道:“这位姑娘是……是那位公子的妹妹!”黄妙漪听他扯淡,也顺着他的话头道:“我是他妹,你若要寻他那可是晚了一步,我哥早就走了。”
琵琶儿听得两人是兄妹关系,登时放下心来,待细细一看,这姑娘眉目间和刚才的白衣公子倒真有八九分相似,想来两人自当是兄妹无疑了,笑着道了一句:“那两位慢坐,有什么需要随时跟琵琶儿说便成。”言罢施一万福,先自退下。
杨陌走到黄妙漪面前,对她左看右看,笑道:“哎呀,这下可糟糕了,人家小姑娘看上你哥了,你说说,害的人家染了相思病,这回可怎么办?”
黄妙漪自然也看出琵琶儿对自己有意思,脸上一红,哼道:“她看不出我是女儿身,我可有什么办法?只好由得她自己单相思了!”
杨陌觉得事情实在是有趣之极,原先只道妙漪姐姐美若天仙,男人见了都被迷得丢了魂儿,没想到却是男女通杀,魅力之大竟是连阅人无数的青楼歌伎也不放过,当下嬉皮笑脸地调笑了几句,黄妙漪不依,两人便这么闹得好一阵子,不觉两刻钟已过,翠翠天目一失,眼前的爷爷忽然不见,不由心中大恸,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听得邻屋哭声,杨陌和黄妙漪相视苦笑,连忙赶过去安慰。
一进门就见翠翠坐倒在地,双肩不住起伏,显是心中悲痛不已,那张符纸正落在她身后的地上。杨陌正想上去说点什么,却听得杨财摆手道:“你们两个让她静一静吧,我的孙女儿我最清楚了,她外表看起来柔弱,但心里却是比谁都倔犟坚强。该说的我都已经跟她交代过了,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的了。”
杨陌点了点头,知道杨财所言非虚,两年前翠翠不过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见得至亲病死在眼前,悲痛之余却是将火化与下葬一手包办,一个人坚强地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这份坚韧的毅力远非常人能及。当下便和黄妙漪默然退下,重回到邻房等待。
过得不久便见翠翠红着一双大眼睛进得屋来,向两人倒头就拜,杨陌大惊,忙抢前将她扶起,皱眉道:“翠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翠翠垂首低声道:“公子和姑娘的大恩大德,翠翠难以为报!”
杨陌摆手笑道:“你莫跟我说有报难报的,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是吧,妙漪姐姐?”黄妙漪点头道:“你们爷孙得有片刻团聚,我们自然也是心中欢喜,翠翠姑娘,算来你们和陌儿也是老乡,你就别这么见外了。”
翠翠点点头,微微“嗯”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目光已是平静坚定,对两人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总之谢谢两位,关于你们的事我也自当尽心尽力——后日恰好是高财主的寿辰,阮小姐受邀在宴席间奏乐助兴,想必高小姐也定会到场,若你们不嫌弃,到时可以随我们进高府,自然能找机会和高小姐攀谈了。”
杨陌喜道:“如此甚好!”两人便即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
翠翠出来得久,怕阮小姐怪罪起来,见事情商谈妥了,当下道一声罪,先自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