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曾经说过:“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我们遍观中外作家,不难发现这样阅世甚浅而性情弥真的主观抒情诗人。本文拟例举美国的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英国的葵丝蒂娜·罗赛蒂(1830—1894)和中国诗人吕碧城(1883—1943)来试图阐述一下这个论点。这三位诗人不但阅世浅,而且都有遁世绝俗的味道。说来凑巧,她们都是女性,前二人还是同年所生,中国那位词人的生卒年代与她二人又相距不远。她们生前落落寡合,淡泊明志,不求闻达。死后却享有诗人盛誉。其中以艾米莉·狄金森最为突出,称得上是遁世诗人的代表人物。
一般认为,遁世诗人与隐逸诗人的胸襟怀抱相近,往往两者并称。实质上,两者是不同的。隐逸诗人之所以隐逸,多半有以下原因:或是政治理想幻灭;或是当时推行政策违背己见;或是惧怕战乱,避祸保身;或是与当朝政见不合,壮志难酬;或是仕途蹇促,潦倒失意……一旦时局清和,躬逢盛世明主,他们还是乐于入世去兼济天下的。所以他们的“田园居”往往只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的。但是遁世诗人则不然。他们的遁世与政治清浊关系甚微,其避世原因并非有什么仕途上的大不如意事,有人仅仅受点生活上的挫折或风波,然而其真正原因常涉及人生哲理思维,触类彻悟,虽居闹市,做太平人,仍不改他们的超脱意态。他们的作品虽然反映一些普通日常现象,但常别具睿思,提出出人意表或发人深省或耐人寻味的想法,使奔走利禄于大千世界中的读者经其启迪,竟停步凝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哑然失笑,一时竟随诗人奇想进入另一境界,感到玩味无穷。他们的诗篇作用即在于此。所以我说遁世诗人与隐逸诗人虽有相似处,但异大于同,不可混为一谈。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据我们现在见到的,有1775首,它们是在1955年才得问世的,她生前只出版了六首,还是她友人从她的书信中摘录出版的。而现在,她的诗歌成了研究现代诗的主要对象之一,很受西方推崇,其吸引评论家注意力的程度在美国的诗人中是很少见的。本文拟重点谈谈这位惯用缓慢绵长调子写怪想突兀的内容的女诗人,分述其人和其作品,并稍稍涉及其他两位女作家。
艾米莉的一生出奇地平淡,生活既少波折,心境更似宁静的古井。由于她的家乡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县,又由于她惯常穿白色长裙,平日极少与人交往,以致被人唤做“阿默斯特的女尼姑”。我们所熟知的那位英国女小说家,被称为善于写“一杯水里的风波”的奥斯汀的身世,已经够得上“乏善足陈”了,然而她未能免俗,还经常周旋于几个中产阶级家庭之间。那些人的悲欢离合,人情世态,不仅纤毫毕露,而且有时还淋漓尽致地纷呈于其笔端。但艾米莉却终身安居在父母家中,只与家人及书籍、针线做伴。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中产家庭中,祖父在当地曾办过一所学院和一所大学,父亲是个富有名望的牧师和政治家。艾米莉在阿默斯特学校读书,十七岁毕业,接着在马萨诸塞州的南赫德莱女子专门学校上了一年学。受过的教育仅此而已。她于十四岁、十六岁和三十四岁去过波士顿,于二十四岁去过华盛顿,足迹所至,如此而已。她终身未嫁,生平事迹值得一书的,仅是有关她的恋爱以及她对邻里乐善好施的一些琐事而已。关于前者,传记里往往闪烁其词。人们有如猜谜似的从她的书信和作品中发现她年轻时曾热爱过一位名叫瓦德华斯的中年牧师。这人曾担任过她的家庭牧师,他的出现使她知道很多外界事物。她对他一见钟情,永远不变,并从此穿白衣裙表示已做新娘。但瓦德华斯早有家室,无法回报她这真挚的爱情。他于1862年离开阿默斯特,搬到旧金山居住,东西两岸暌隔,艾米莉因而隐退,从此不与世人交往,甚至谢绝家庭至亲的来访。人们说瓦德华斯就是她诗中的模特儿。又有人认为,她诗中的对语者是个假想人物,完全是心造的虚幻。不管真与幻,这个人物在她的诗中占重要位置。通过她与这人的灵魂对语,我们瞥见艾米莉的内心堂奥。这件事对她的作品说来,好似一把开锁的钥匙。
艾米莉五十六岁逝世。她的妹妹莉文娜整理遗物,在她书桌抽屉和屋内壁橱中才发现用丝带束起来的几捆活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全写着她的诗,很多是未完成的零行断句。这些连与她朝夕与共的亲人都不知道是何时写下来的。另外还有很多信件。这个发现使得家人出乎意料。细读她的诗作之后,妹妹才知道在艾米莉平静的生活潜流里,隐藏着一个丰富的、深邃的内心世界——蕴涵着炽热的感情,敏锐的观察和睿智的思想。那表面的一潭死水原来却是一弯活泼泼的清溪流泉。至于那些信件,更是由于像艾米莉这样脾性的女子,时常会受到突然来临的思想或感情的袭击,顿有触悟,想与人谈谈这时的感受,但交谈的人却一时不易找到,于是就与她的知心友人通信笔谈了。这积攒的信件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在1958年出版了三大卷。诗集是在她去世后第四年先由友人赫吉生印出的,在19世纪90年代产生了很大反响。进入20世纪,在1924年,她的生平传记、信件问世,诗集不断补充出版,1955年诗的全集问世。这些著作的付梓引起评论界极大的注意。
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位一辈子平平静静,住在质朴无华的斗室中的人,能够写出震荡人的心灵的作品,甚至百年以后,还产生热烈的回响呢?也许是有一点风云际会。她正好赶上美国文学创作的低潮时期。就在她以前,美国文坛上的第一次文艺复兴时期已接近尾声。大作家如爱德加·爱伦·坡、麦尔维尔、爱默生、梭罗等人都已过去了,而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的创作生涯还处在萌芽阶段,尚未受到注意。而艾米莉恰恰因为遁世绝尘,生活又富裕自给,无须她出门奔走衣食。她那僻处阿默斯特县的小小温室竟能不受时代风雨的淘洗。她处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却没有写下反映这重大历史事件的作品。她是以一种独往独来的姿态为美国诗坛树立了新的里程碑的。她的诗歌打破传统格局,在题材构思和表现形式方面大胆革新,以形象的具体性和涵义深邃为主,开20世纪现代派的先河。论者以为艾米莉是美国资产阶级诗歌从浪漫主义转向现代派的起点,并非虚妄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