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佐见赤裸裸地显露排外性,纶太郎却不想跟他发生冲突。在这里发生争执,有伤川岛敦志面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其实相互的立场也许很相似。只是因为宇佐见深知川岛伊作的经历和川岛家的内情,所以他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目前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弥合这种巨大的差距。
“门窗紧闭,室内就更闷热啦!”
川岛敦志的说话声缓和了尴尬的气氛,他摇着扇子走进工作室。像是受到了提醒,宇佐见操作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川岛关上房门,防止冷气白白逸失。
“江知佳小姐呢?”终于松口气的纶太郎问道。
翻译家跟扇子一样摇了摇头。
“国友君招呼了几次,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一定是累得够呛,再让她休息一会儿吧!模特不在场,也能勘查现场,对吧?”
“当然。这样更好。”
宇佐见抢先回答,纶太郎也只能表示同意。不过,宇佐见似乎无意说明为什么江知佳不在现场更好。
纶太郎把视线转向宇佐见,对方却……似乎故意避开了。这是有所隐瞒的反应。莫非真像怜香所暗示的,宇佐见对江知佳石膏像被锯掉头部,已推断出了自己的结论?
“那好,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宇佐见走向作业台并有些着急地说道。
白帆布完全覆盖的一米多高物体赫然矗立台上。纶太郎从走进工作室的瞬间开始,一直紧盯着那个物体,有一个小小的理由,使他不能确信那就是出了问题的江知佳石膏像。因为……即使补上欠缺的头部,尺寸仍然比不了等身大立像。不过,先前断定为立像可能是自己操之过急的误判。
“这是川岛先生最后的作品,现在还没确定名称……”
宇佐见彰甚清清嗓子,用毕恭毕敬的手势轻轻揭起了盖布。
白色的裸身女子浅浅地侧坐在靠背圆椅上。椅子是只刷清漆的简朴样式,与其说是塑像的一部分,不如说甘心充当石膏像主体的支架。
虽说是侧坐,姿态并不放松,脊背挺得很直,像是深深吸气并憋住的感觉,与拍摄X光片时的姿态相似。塑像的左手放在膝头,右肘搭在椅背上,为避免端肩而完全放松。
除了塑像表面留下纱布纹路的细微痕迹外,形状姣美的左右胸部没有任何遮掩物,白净润滑的石膏起伏曲线忠实地复制了富于弹性的乳房质感,坚挺上翘的乳头栩栩如生,细腻的表现技法令人几乎忘掉了这是由中空的坚硬石膏塑造,禁不住想伸手确认柔软肌肤的触感。纶太郎明白了川岛伊作对石膏素材十分执着的理由:如果采用表面光滑的塑料来造型的话,应该表现不出这种人类肌肤特有的温润感。
吭——川岛一声干咳。可能是觉得真人裸体遭到了视线的冒犯吧?纶太郎换了站立的位置,开始注视塑像的下半身。并拢的双腿微微留有间隙,双膝稍稍错开,左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前方地板上,右脚后收半步以脚趾触地。右侧大腿与小腿的曲线呈锐角,犹似箭镞般紧缩脚尖的形态为静止不动的塑像增添了动感。
“这个姿势……”
宇佐见正想补充说明,纶太郎用动作阻止他并绕到了塑像背后。匀称的臀部圆弧被椅子挤压得有些扁平,但并未失去富有弹性的肉感。背部宛如刚刚涂刷过的白墙般鲜润,好像一摸就会留下手印。窈窕的腰部曲线、尾骨与脊椎骨之间的凹陷到肩胛骨的流畅的上升曲线,塑像并没有采用性感的姿势,但石膏表面依然飘逸出感官的微热。这种感触或缘自对某种束缚快感的迷恋,就像石膏绷带中江知佳的香汗浸染在制范过程中,进而传递到了作品的主体。
不过,养眼的部分只到颈部,应该属于江知佳脸庞的部分却空空如也。从肩部以上约一厘米处,头部被水平地锯掉了。
冷酷无情。不留痕迹。
纶太郎再次屏住了呼吸。粗糙的颈部切断面如实地表明:那并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身体,只不过是干燥的石膏块而已——不流一滴血的虚拟现实凶杀。切口边缘呈锯齿状,双肩上仿佛头皮屑般落着薄薄一层石膏粉。
国友怜香采用“触目惊心”这个词来形容并不夸张。不过,这与施加在真人肉身上的暴行显然不在一个层面。如果说,失控发狂的扭曲意志的惊骇景象——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性真可能现形,此即明证。损毁器物的单纯与石膏的洁白无瑕,更加剧了这种犯罪行为带来的惊悚感觉。
宇佐见彰甚说得没错,江知佳确实还是不在现场为好。
石膏像头部以外的部分并没有遭受损坏的痕迹。纶太郎终于抬起眼睛,川岛敦志用下巴指指作业台上面。
“像是用那个锯掉的。”
作业台上摆着一把U字形弓柄线锯,看样子是经年使用的工具,锯柄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纶太郎刚要从衣袋里掏手帕,川岛歉疚似的摇了摇头。
“如果你在意指纹已经来不及了。发现这里的意外情景之后,我和他都没顾上细想就已经摸过了。”
现在抱怨也于事无补,但纶太郎并没有流露出泄气的神情。
“发现时在哪儿呢?”
“就在那儿!作业台上,毫不遮掩地撇在那里。本来就是川岛老师使用的工具嘛!平时是在那个架子上,跟其他工具收在一起。”
宇佐见彰甚代替川岛说明发现时的状态并指着格架的一角。那是普通身高的成年人伸手可及的高度,还可以看到有其他不同尺寸的线锯和几套替换的锯条。只要是进入这间工作室的人,谁都能够轻易地使用。
纶太郎拿起作业台上的线锯,将锯齿与石膏像的切割面进行了比对。锯齿之间塞着石膏碎屑,还有几处锯齿缺损的痕迹。不需借助于技术鉴定和显微镜即可一目了然,这把线锯确曾用于切割石膏像。
“有这么多的物件,倘若入侵工作室的盗贼偷走石膏像头部以外的物品,也难以立刻发现吧?”
纶太郎脱口说出想到的疑问,宇佐见像要抢占先机似的眯起了眼睛。
“果真如此又能怎样?你是想说盗贼的真正目标是其他物品,锯掉石膏像头只是障眼法吗?为了从真正的目标上转移视线……”
“我倒没有那个意思。”
“原来如此,确实蛮像推理小说作家的思路啊!但是,不会有那种可能性啦!”
明明是宇佐见自己说出来的,他却用了嗤之以鼻的语调。
“那样考虑的理由呢?”
“你问我理由嘛,我只是想说,那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啊!在那方面,你就是绞尽脑汁也只是浪费时间。”
当然,纶太郎也并不是当真那样想。倒不如说,他心里是在估测切割人头的工具被带出工作室的可能性。从宇佐见的反应看,那种可能性很小。
……在遗属们面前规规矩矩,但毕竟是以干将著称的宇佐见,他只是不明说而已,其实肯定一件不漏地核查过工作室内的所有物品。可能成为凶器的物品倘真的失窃,他应该早就发觉了。
“我可以检查窗户吗?”
“窗户?哦,国友君说的吧?可以啊!盗贼是从那扇放下百叶窗帘的窗户入侵的。”
这是预料中的回答。纶太郎挪开梯凳和试衣镜,拽着拉绳升起南边的百叶窗帘。在窗玻璃边缘贴着临时处置的胶带,揭掉胶带后出现了半圆形破洞。看样子,犯人先选好了外面伸手打开月牙窗锁的位置,再用玻璃刀划开的。
打开窗户,外边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右侧正房的灯光映入眼帘。纶太郎手扶窗框探出身子。
“窗户外边或院子里没有留下盗贼的脚印吗?”
“没有。工作室周围都检查过了,没有特别值得怀疑的东西。这几天一直很热。院子地面的土里掺了硬化剂,要是不下雨就不会留下脚印。”宇佐见冷淡地答道。
双臂交抱靠在梯凳上的川岛,像在为宇佐见的应答作证似的点了点头。即便叫来鉴定人员,院里能找到的恐怕也只是宇佐见和遗属们走过的痕迹吧?纶太郎关上窗户,做出重新贴好胶带的样子,百叶窗帘依然是拉起的状态。他原地右转面对美术评论家。
“室内的脚印呢?地板上撒满了石膏粉吧?只要在上面走应该留下某些痕迹。”
宇佐见摇了摇头,黑色领带紧勒着粗壮的脖子。
“地板上不是有条痕吗?盗贼在走出工作室之前仔细地擦掉了自己的脚印,用的就是立在门边的海绵拖把。那家伙如此小心谨慎,恐怕不会缺心眼儿到留下指纹或脚印吧?”
纶太郎双眼朝向地板摸着下巴。那么,这些痕迹就是盗贼自己擦地板时留下的吗?他抬起头来继续向宇佐见发问。
“听说发现石膏像头部被锯是在星期六下午,对吧?最先发现的是国友女士、江知佳小姐和你三个人,那么打开工作室门锁的是谁呢?”
“我呀!我让江知佳小姐把钥匙交给我保管。这把就是……”
宇佐见说着就把钥匙拎在纶太郎鼻尖前。
“当时门锁是锁好的吗?”
“嗯?啊,当然啦!我在开锁前确认过了。”
“就是说,锯掉并带走塑像头的盗贼,是从与入侵时相同的这扇窗户出去的,对吗?”
宇佐见轻轻点头并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应该是这样嘛!如果是推理小说的话或许另当别论,但没有钥匙的外人,绝不可能将门锁上之后再出去。”
“当时窗锁也上好的吗?”
纶太郎紧接着发问。宇佐见做出稍稍沉思的样子。
“发现窗户被划破时,应该是锁上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因为从划开的破洞伸进手来,就能从外面重新锁上嘛!”
“是啊!”
纶太郎爽快地表示赞同。宇佐见狐疑地向上推推黑框眼镜。纶太郎想,继续深究就会暴露自己的意图,于是转换了话题。
“这么说来,宇佐见先生,刚才我观察这尊塑像时你像是想说什么,是吧?这个姿势怎么怎么的……”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没听见呢!也许跟盗贼的目的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想……这尊塑像的姿势别具含义。恕我冒昧,只想引起你的注意。”
“这个姿势所具有的意义?”
“诶?你没注意到吗?装模做样看得上心,我还以为用不着重新解释了呢。”
宇佐见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
“我不明白你说的……”
“那如果我说,这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延续呢?”
纶太郎穷于应答。他知道,《母子像》系列作品是川岛伊作巅峰时期的作品——以身怀江知佳的律子夫人为模特,创作了石膏直接制范的巅峰之作。这在宇佐见彰甚的报刊悼文中已有记述。临阵磨枪的知识仅此而已。他难为情地坦承没有见过实物。
“你没见过《母子像》?”
宇佐见用夸张的动作表示惊讶,并且用责问的眼神望着川岛敦志:怎么找了个美术门外汉来?川岛面露难色。
“我想找个没有先入之见的第三者,用公平的眼光调查事件。”
他的辩解很勉强。纶太郎心想,至少……自己应该事先补习现代美术知识。他感到对不住川岛。
“那真是没办法啦!”
宇佐见彰甚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伸手去抓作业台上的内线对讲机。即使在这样的平常动作中,他也自然地流露出优越感。对讲机中传出秋山房枝的回应声。
“我是宇佐见。请叫一下国友君。”
怜香来到对讲机前,宇佐见吩咐:去川岛老师书房找一本展览会作品目录送来。
“作品目录?哪本啊?”
“载有《母子像Ⅰ》的,哪本都行。照片尽量大一些,能看清姿势的吧!”
“要‘I’对吧?明白了。”
宇佐见关掉对讲机,摘下黑框眼镜使劲地揉搓眼皮,像是突然意识到了疲劳不堪。他用双手顶在作业台上支撑体重,随即把焦点模糊的深度近视眼转向纶太郎。
“为了这尊塑像,川岛老师执着地采用了与以前相同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想保持连续性,与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的作品一脉相承。其实不仅是人体直接制范的技法,就连材料、工具等都必须跟20年前完全相同。因为纱布织纹的肌肤触感,会显著地影响表面完成度。可是搜集材料时,制范用的纱布绷带竟出乎意料地难以寻找。”
“就是这个‘石膏绷带’吗?”
“啊啊。虽然不是什么可夸耀的事情,但为了找它真是费了不少工夫。现在的大多数医疗机构,都使用玻璃纤维树脂或热可塑性塑胶等新材料,几乎看不到从前那种缠着石膏绷带的患者了。因为石膏又重又沾手,还得等很长时间凝固干燥。我们找了好几家医疗用品厂商,结果都没有库存啦!可是,川岛老师说,如果没有与旧作相同的石膏绷带就无法完成《母子像》系列的终结之作。我们只好到处找寻,终于找到库存货并搞到了手。你觉得那东西会在哪里?”
“这——想象不来。”
“是吧!那东西居然记录在歌舞伎町的SM用品店网购商品目录中。与洗肠、催吐剂等商品在一起呢!石膏绷带是隐秘的人气商品,顾客好像都是绷带恋物癖或石膏狂。对于那种狂热者来说,石膏的重感和质感是恋物的对象,而塑胶之类的新材料很难满足他们。当我告诉川岛老师如此这般时,他也只能苦笑着说,到这个分儿上,灌肠艺术家风靡一世的时代不定哪天就会到来呢!
他滔滔不绝地饶舌,或是因为对作品怀有纯真的热忱,或是只想强调自已与逝者之间的亲密关系。就在纶太郎耐心奉陪时,国友怜香来到了工作室,手中拿着老电影小册子般的作品目录。
“这本可以吗?我看到就随手拿了一本。”
宇佐见接过目录后重新戴上黑框眼镜急忙翻阅。
“嗯,这本就行。谢谢。”
“要这个干什么用?”
“哦,这儿有一位强人,他说连川岛老师的代表作都没见过呢!”
宇佐见像施恩似的用下巴指指纶太郎,随即把打开的目录页面推到他面前。
“这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第一号。1978年,川岛老师得知江知佳小姐的母亲怀孕后,即创作了这组作品。《母子像Ⅱ》以后的作品,只是模特的体态逐渐改变,采取的姿势基本相同。不过,还是最初的这张最容易看明白。”
纶太郎看到的是从正面拍摄的彩色照片:一尊侧坐简朴圆椅上的裸女石膏像。选定这种坐像姿势,应该是超前预判了系列作品的后半部——为了尽量不给身怀六甲的模特加重负担。表情恍惚、紧闭双眼的女子脸庞,活脱脱就是江知佳的复制品,发型跟现在的江知佳极为相似。江知佳肯定是有意识地选取了与当时母亲一致的发型。
虽说是侧坐,姿态并不放松,脊背挺得很直,像是深深吸气并憋住的感觉,与拍摄X光片时的姿态相似。左手放在膝头,右肘搭在椅背上,为避免端肩而完全放松。这是由于处于妊娠初期,平坦的腹部还看不出孕育生命的鼓胀。
并拢的双腿微微留有间隙,双膝稍稍错开,左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前方地板上,右脚后收半步以脚趾触地……
纶太郎把作品目录上的照片与锯掉头部的江知佳塑像反复比对,然后面向南窗旁立着的试衣镜举起了《母子像Ⅰ》的照片。
映在镜中的《母子像Ⅰ》与等身大的江知佳塑像姿势完全一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纶太郎禁不住发声嘀咕道。
川岛和怜香用眼神表示肯定。虽然江知佳的塑像缺了头部,但最近完成的作品就是《母子像Ⅰ》的立体镜像,无论谁看到都会一目了然。纶太郎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合上目录交还到宇佐见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