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维特克夫尔《雕塑的制作过程及原理》
从雕塑家的观点来看,在运用雕塑这种形式进行表现时,人的头部(而且恐怕是整个人体)当中难度最大的部位就是眼睛。从古至今的雕塑史都提示到,眼睛在头部的立体表现中一直是最大的问题。这当然是起因于一个事实:在人体的所有部位当中,只有眼睛并非由形状而仅仅是由虹膜和瞳孔的色彩构成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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纶太郎接到田代周平寄来摄影展邀请函是在“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以空话告终的夏季。8月15日盂兰盆节的回乡探亲高峰也告一段落,催稿电话犹如台风海潮般涌来。在残暑慰问的明信片上写着:从9月5日开始,将在银座某画廊举办为期五天的个人近作展。欢迎拨冗莅临!
摄影展期与杂志截稿撞了车。但与田代好久未见了,他是纶太郎高中时代低两届的学弟,当下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广告摄影师。他已忙得不可开交,各类约稿蜂拥而至。但与此同时,他仍坚持忙里偷闲,拍摄本人所声称的“反时代艺术写真”,一并收录在有些是自费出版的四册写真集中。田代以前经常约纶太郎出去喝酒,但自前年成家迁居浦和市,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明显地减少了。
年龄一过35,无论怎样勉强也得挤出点儿空闲的时间。上次见面后,转眼过了半个月,纶太郎紧赶慢赶完成了截稿日期迫近的短篇,将文稿交给编辑后,径自前往索尼大街临街的商务楼地下画廊。
今天9月9号,早就过了大相扑千秋乐赛季的最后一天。此时已是下午3点多,他一边侧眼瞅着写有“盲信——田代周平摄影展”的海报,一边把邀请函递给了接待处的年轻女子。当他自报家门——法月,长着一双凤眼的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嘴角绽出了笑意。
“我听说过您。老师刚才就去会场了……”
纶太郎耸了耸肩膀,要了一张与海报图案相同的小册子走进隔板内的展厅,凉气顿时令室外暑气中汗涔涔的肌肤感到舒爽。展厅的天花板略矮,但横宽和纵深却超乎意料,感觉就像在用鱼眼镜头在观察。展厅的照明别具匠心,也没有播放那种故作高雅的BGM(背景音乐)。
尽管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展厅也退缩至地下而放弃了吸引街上行人的目光,但到场观众并不算少,前来观赏田代定期个展的爱好者,人数似在稳步地增长。纶太郎心想,那接待处的女孩儿称田代“老师”,也并没有什么夸张。
他决定先去跟主办摄影展的作者打个招呼,然后再细细观赏主题为“盲信”的诸多展品。田代周平正在楼层的角落,被一帮裹着高级名牌的山手区富婆包围着,领头模样儿的夫人装束怪诞,想必爱马仕的设计师看到都会吓倒。显而易见,她有着与其服饰相当的自我显示欲。田代笑了笑,频频点头,表情却僵化得像涂蜡。但他举止言谈酷似训练有素的商业推销员,即便不是高中时代长期交往的同学也能一目了然。
打招呼前,两人已曾目光相遇。隔着那些女人的肩头,田代的表情很轻松。他做戏般地对纶太郎挥了挥手,随即冲破包围圈,急匆匆地穿过会场走了过来。
“几天不见,简直像个陪酒男了嘛!”
纶太郎笑嘻嘻冷嘲热讽,田代顾忌背后的目光,压低了嗓音说:
“你够狠!她老公是我最大赞助商,没办法啊!不过说实在的,你救了我。终于有借口摆脱她……你不是到截稿日期了吗?今天没事儿啦?”
“没事儿。一两个破稿子不在话下。”
“嗬,口气不小。没见你小子最近出过书吧?”
“……去你的。我可是赶了夜车又来捧场的!”
“好啦好啦!我只是代表读者说说的嘛……他们那样翘首以待!昨天还跟容子女士说到,何时才能读到你的长篇新作……”
田代大大咧咧地回应道。纶太郎亦稍稍舒展了颦蹙的面孔。
“容子女士?”
“就是久保寺前辈呀!她昨天特意过来看了照片。看样子……还是忙来忙去,只待了30分钟。”
“不是久保寺……泷田吧?”
田代听了先是一愣,挠挠头说:
“啊,对啦对啦。忘了个干干净净。她结婚了对不?什么时候来着?”
“你这人真是……早就结婚了嘛!就在她乐队解散那年年底。”
“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那年吧?……三年前?不,快四年了。”
田代扳着手指数着,缩了缩脖子,像在追寻淡漠的记忆。
“这次系列作品请她当模特!就是那张照片。拍照时还没戴戒指呢!容子女士真是一点儿没变。女人婚后,不是会有很大的容貌变化么?”
“你怎么说话像个糟老头儿似的?我看是你小子有问题啦!她还跟从前一样,独唱家哪。而且,只是在年底办了手续,还没举行婚礼呢。”
“她可真有主意。也许因此才印象淡漠。”
“听说嫁了个二婚。丈夫跟前妻还有些纠葛,所以不想大操大办。”
纶太郎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把容子的照片放在了不起眼处。久保寺容子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少年法月曾与之约会,可当天就被毫不留情地甩掉了。喜爱肖邦和派蒂·史密斯的容子与大学的伙伴们组建了一支女子摇滚乐队——“窈窕美眉”。毕业的同时就实现了愿望——职业出道,几年后成为连续推出热门曲目的走红音乐人。
说到组合乐队盛极一时的年代或“IKATEN”(业余演唱组合电视淘汰赛)全盛期,如今的年轻听众也许不甚了了。有道是“十年一代”,那个时代的人,还在用稀罕的目光看待卡拉OK厅,“BBOX”之类装腔作势的说法还形迹皆无。
1990年2月,偶然在意外的场所邂逅容子,纶太郎就像被她推着后背一样,破解了一场公私纠纷。从那时起,容子也开始遭遇难以向人诉说的、令之困扰的深刻问题。青春飞逝,两人一样浑噩度日,毫不见外,恢复关系一年后,她向纶太郎告白了自己与经纪人泷田——那个有妇之夫的关系很深。
“这么说,你连容子女士的丈夫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了!前辈跟他见过吗?”
“见过一次,没留下什么印象嘛!只是多年以前去京都旅行,偶然相遇时,她向我介绍他是经纪人而已。”
“什么呀?说得就跟真的认识似的,其实也跟我差不多,对吗?”
“跟你差不多?真叫人意外。你明明连人家结过婚都忘记了嘛!不管怎么说,你把人家的太太抓到自己手里太失礼了吧?”
“失礼么?我觉得你说得有点儿不对。或者是不是那个?关于那件事前辈有什么隐情?”
“倒也没什么隐情。”
“真的吗?哦,我以前就想问来着……”
听到纶太郎冷淡的应答,田代也不能免俗,兴致大增。不巧,这已是不可能继续刨根问底的话题——刚才被撇在一边、等得不耐烦的太太军团贴近了两人的后背。
“唷!这位朋友还没观赏过老师的作品吧?那就过会儿再聊好啦!我想田代老师也想听听我们的个人感受。”
田代的眼神似在哀求。纶太郎却绅士般地将猎物让给了先到的客人。两人商定了后会之期,炫耀胜利的女人就像旋风般把“田代老师”卷到了会场之外。楼层中留下的是价格不菲的脂粉香水味。
纶太郎憋住了喷嚏,观看着厅内展示的作品。映入眼帘的一排排……脸、脸、脸,皆是单体人物彩色照片,等身尺寸的半身像曝现在A号海报的大相纸上。
被拍摄的人物年龄、性别各异,有身着西装的公司职员、戴着号码布的无名选手,还有紫外线刻意照黑脸庞的女高中生特写。浓妆艳抹、喉结突出、身着女装的人妖旁,是鼻眼埋在皱纹和老年斑中的白发阿婆,还有身着休闲装的家庭主妇、幼儿园小朋友、托钵化缘僧、下班归途中的女职员……完全没有雷同的人物,毫无关联、形形色色的人物肖像环绕在四壁。还有一些职业、年龄不详的面孔,有的个性鲜明,有的平凡无奇。
照片上除了摄影数据,没有类似说明的文字,拍摄地点和时间也林林总总,就像随机拍摄的市井肖像。但除了容子,没有熟识的面孔。不过,所有照片都有一目了然的共同点。
所有人物都千篇一律地闭着眼睛,不是眨眼而是紧闭双眼,显然是按照摄影师的指令行事。看起来,用片假名表示的个展标题,是“faith”(信奉)和“face”(面孔)的谐音合成。
田代确实技艺高超,即使整体概念性明了,每幅照片都没有摆拍之嫌。或许是回视镜头的目光被锁住的缘故,每张面孔都像在冥想,没有可供捕捉的线索,暴露出的是毫不设防的真空状态。如果是黑白照片的话,或许还会使人联想到石膏面具。而且,那些表情与一般的原生态不同,观赏者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忐忑不安,感觉自己像在公然窥视别人的睡相。
纶太郎不好意思在容子的照片前驻足久留,于是隔着面前的年轻女性观众,在背后扫了一眼就快步走了过去。虽是匆匆走过,在楼层中转了一圈却仍旧难以释怀,脚步自然往回折返过去。
照片中的容子不施粉黛,狂野的发型跟豪猪的威吓姿态形神皆似。男式衬衫的袖口是卷起的,细窄领带没打结垂在胸前。难道她也倾心于美国摄影家罗伯特·梅普尔索普拍摄的《马群》中的夹克?就算如此,这位轻松自在的女友,表情中也丝毫看不出冷漠顽劣的影子。
倒不是因为刚才听了田代的话语……伫立于合上眼皮的容子脸庞前,回想之情油然而生——她与经纪人的婚外情给乐队的人际关系施加了怎样的影响呢?纶太郎至今仍无从了解。他所了解的只是,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泷田耗时三年的离婚诉讼终于有了结果。此后不久,“窈窕美眉”就给已有十年的演唱组合活动打上了休止符,并在武道馆举办了盛大的解散音乐会。不,其实就在那个时候,容子既非牢骚亦非自问自答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内心纠结,其前后经过绝不能向他人泄露。
那年圣诞节的一个星期前,容子突然打来电话,先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起了改姓之事。容子说,我就想最先告诉你。纶太郎说,恭喜恭喜,谢谢、谢谢。也许话说反了顺序,总之他就那样通过了90年代的折返点。
从那以后,容子仍是独唱艺术家,发布了两张颇受专业人士好评的专辑,近来又涉足新人的发掘与唱片制作。两人并未因各自结婚,就随随便便断了联系,反正不应是那种屁大点儿事就见外的关系。不过,毕竟时过境迁,难以延续往日那种无拘无束、坦诚相待的交往了。时至今日,纶太郎想到容子走路时右脚略跛的样子,仍会产生些许凄凉感。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关于容子,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隐情可言。
嗯?就在面对容子的照片看得出神时,他忽然产生了某种不协调的感觉,因为照片上仿佛是长相相同的另一个人。虽然说不出具体的部位,但越是凝神细看,那种不协调的印象就愈发强烈。面孔没错,确实是容子,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微妙失衡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她闭着眼睛吗?或者是……刚才虽被田代否定了,但女人婚后,相貌究竟会不会有所变化呢?纶太郎摇了摇头。最后跟容子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纶太郎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能干着急。
他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尝试着比对相邻两侧的照片,竟发现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并非局限于容子,还传染到了素不相识的其他人脸上。一瞬之间,视网膜恍若发生了颠覆,而近乎与此同时,他幡然醒悟到了不协调的原因。
嗨,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纶太郎再次确认了容子的照片之后嘟囔了一句。玄机泄露,发现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堪称迂阔的小小机关。
“发现了吧?”
就像是在回应他的独白,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他猛然回头,眼前是一位年轻姑娘的脸庞。当然不是照片,而是活生生的真人脸庞。
纶太郎把拇指指向自己,姑娘轻轻点头。看那装束,别致花纹的吊带裙上罩着白色蕾丝,齐脖短切的天然黑发——纶太郎见过这个姑娘,就在匆匆走过容子照片前的时候,他只看到了这位女宾的背影。她长着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的双眼皮大眼睛,纤细而轮廓姣美的鼻子,颇具魅力的嘴唇像要提问似的翘起来,唇彩泛出光泽。从脸腮到下巴,简洁的线条给人一种成熟而意志坚韧的印象,从皮肤的光泽揣测……芳龄约二十。
纶太郎面对这让模特亦会相形见绌的美貌有点儿心慌意乱,他调整一下气息以“Yes”的形体动作回应。姑娘何时站在那里?观察这个彻夜未眠、三十出头的男人凝神沉思,多长时间了?纶太郎心想,自己出门前换装乃是明智之举,他缓缓地再次转向容子的照片。
“衬衫的对襟是在右前,对吧?我还以为是男士服装,其实不是。这幅照片是把胶片反转曝光洗印出来的。相邻两侧的这张和那张也是如此,所以大概……”
“是的。这里的照片全部如此,我一张一张确认过了。”
“那就是刻意这样处理的了!”
“全都闭着眼睛,而且是反转曝光洗印,是不是有某种隐含的寓意?”
纶太郎双臂交抱在胸前,最先考虑到的是——当容子本人看到这幅照片时会出现怎样的反应。答案自然是明确的。
“你知道那个脑筋急转弯题吗?自己绝对无法看到的脸是什么样的呢?”
“自己睡觉的脸。对吧?”
姑娘脱口而出,脑筋转得很快。纶太郎微微一笑。
“可惜没答对。睡相的话,找人拍张照片就能看到。正确的答案是——闭着眼睛映在镜子里的脸。当然也能用相机照下来,但跟用本人眼睛直接看的角度并不相同。再现理应存在却绝对无法看到的分身——或许正是作者的主旨!”
“所以用了反转洗印法!噢,我终于明白了。也就是说,原尺寸放大和正面角度都有其特定的寓意啊!”
姑娘说完,豁然开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纯真的笑脸,先前那种小大人似的印象顿然缓释无踪。紧接着,她突然姿态拘谨地抬手捂住了嘴。
“对不起!突然搭讪,失礼了。不过,我实在搞不明白,所以没办法。看样子您跟田代先生很熟,忍不住就……”
姑娘使劲儿地点头致歉。就是说,纶太郎刚一入场就被盯上了。
“那小子是我高中时代的学弟啊!不过,我并不懂照片的好坏。”
“怎么说好坏呢?简直是才华横溢呀!他不该局限于电视广告,这样的艺术领域,他也应受到更多关注才对。”
“哦?你是田代的粉丝啊!”
“……早就是我的憧憬目标啦!我有他所有的图片集。只要看到他的杂志广告,我就会保存下来。”
这般热情洋溢的应答,让纶太郎觉着有点儿羡慕田代。姑娘像是把纶太郎脸上流露的羡慕理解为别样的反应,急忙摆手解释道:
“不过,我可不是动机不纯的追星族呢!我知道有那种人,是吧?我可是因为喜欢摄影哪。开始自己拍摄照片之后,才知道有这样一位田代先生。所以,我所谓的憧憬目标是这个意思。”
“哦?我倒觉得……你才应该是被拍摄的对象呢!”
纶太郎乘兴脱口说出这句话,姑娘脸上却浮现出应景式的微笑。
“当模特只是玩儿票而已。父亲在模特界有门道儿,曾有职业摄影师找过我几次。不过……自己好像不适合做模特。”
“不适合?”
姑娘点了点头,疲惫的动作像半老徐娘。
“要是当绘画或雕塑的模特儿倒还凑合,可是,每次被相机对准,我就感到自己不是自己,表情变得特别僵硬。也许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所以很难在相机前面像那样展现自己啊!”
她说到“像那样”时,目光所向正是容子的照片。
“真是美貌出众啊!莫非……你们认识?”
“嗯?算是吧!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她呢!”
姑娘纳闷儿地歪了歪脑袋。纶太郎背对照片,若无其事地回到原先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