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双方心照不宣,各有默契。耽搁过久,反倒容易又生事端。
白须老者将收条与药方交与白发老仆收了,便起身告辞:“多谢小哥款待,日后有缘再见。”
叶展习惯性的泛起一脸憨笑:“多谢老丈厚赏,日后不见最好。恕不远送。”
白须老者主仆四人走出村口之后,白发老仆忍不住问道:“老爷有心助他银钱,何必索要收条?那凉茶药方也不甚稀奇。”
白须老者叹道:“你只看到他提水、劈柴、做饭,只知道他在货栈做挑夫、在堤上服徭役、在田间劳作,可曾见他写过字?可知道他是否读过书?家中备有笔墨纸砚,收条与药方不假思索随手写来,字体遒劲灵动,岂是寻常农家少年做得来的?”
白须老者的冒然到访,确实是在叶展意料之外。
他清醒的意识到,谢公子遇袭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自己的真实身世恐怕是个更大的麻烦。样貌相似的撞脸,这样的巧合不是没有。结合老爷子的特殊身份,以及至死不愿吐露一字,在世之时种种言行等等来看,与人撞脸的可能性绝对为零。合理的解释,只能是遗传。
依照常人的脾性,到了这个地步,那就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可叶展偏偏不是这么想:他不是福尔摩斯,一头扎进两个毫无头绪的迷局,凭什么?若是深陷其中终生受扰,何苦?又何必?就算侥幸解开迷局又怎么样?无论如何,那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不管惹不惹得起,躲还躲得起吧?本想等到天气凉爽一些再出门远行,白须老者的到访,令叶展决定将计划提前。他不想再稀里糊涂与人纠缠,不想因为自己毁了太平村的宁静。
叶展冒着酷暑,在村中帮工做了几日农活,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五。只有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老爷子去世的头一年,急也不急在这几天,怎么都得祭拜了老爷子再走。正好利用这几天空挡,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初六这日一大早,叶展便动身进了城。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了一家钱庄,兑开了一千两银票,兑了一百两现银揣在兜里,之后径直去了升平货栈。
刚迈进后院货场大门,胡管事一见他便如见了瘟神似的扭头就走。叶展快步跟上一把揪住他,笑道:“怎么啦?我既不是来寻仇,又不是来跟你讨债,你跑什么跑?”
胡管事苦着脸拱手道:“自打你出事之后,我每日赔尽了小心,东家都没给我一天好脸色。无端捱受了十几日牢狱之灾不说,还花费了五六贯冤枉钱,至今家中不得半刻清静,婆娘没一天不叫骂的。你那大伯一见了我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我当成猪杀了才好。阿展,你来找我准没好事,还是饶了我吧!”
“放你妈的屁!”叶展笑骂道:“谁说我找你没好事?你再说一遍,上回县衙敲了你多少冤枉钱?”
“……五六贯。”
叶展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给他:“我给你补上。余下的权当给你做精神损失费了。”
胡管事满眼放光的将银子掂了掂,又悻悻然不舍的退给叶展:“阿展,银子我是很喜欢,但我并不是没见过银子。有的钱好拿不好花,你得先说清楚,这银子是怎么来的?今日找我到底为什么事?”
叶展将银子又塞回他手中:“银子是我祖父留给我的,你只管放心拿着吧!我想去江宁寻亲,又没出过远门,想向你请教。这事我大伯做不来,所以才来找你帮忙。”
胡管事将信将疑的收下了银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
“中午四海楼,我点好酒菜等你。”
叶展约好了胡管事,出了货栈去东市屠坊找叶十三。给了他几两碎银子,以自己不懂为由,托他采买中元节需用的香烛纸钱之类的祭品。再三嘱咐,太平村叶姓人家,见者有份。放工采买完后,来四海楼吃饭。
一两银子就足可以办一场体面的法事了,几份香烛纸钱又值得几个钱?多花个十几文,纸烛店老板什么不会给你置办妥当?叶十三不笨,心知叶展承袭了老爷子在世时照拂自己的路数,满口答应了。
胡管事的消费档次不高,叶展是大致了解的。在四海楼找了个雅间,点了四个热菜两个凉菜,要了一角酒。直等到菜上齐了,又喝了两杯茶,胡管事才缩头缩脑的来了。
叶展也不多话,直接挤了水讲干的:“我想去江宁寻亲,需要办些什么手续?”
“……先回你村中找十户人家联名作保,再去当地里正那里写一张证明文书,尔后去县衙签发路引,出具身份文牒。”
叶展不由有些头晕:“怎么这么麻烦?这来来去去的,全都办好要多久?”
“少说也得小半个月吧?”
叶展压根不相信这年头没有加快办事节奏的潜规则:“那……最快要多久?钱不是问题,你直接开个价。别太离谱,否则的话,我宁可多等一些时日,或是便宜我大伯。”
胡管事抿了口酒,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囫囵道:“两贯钱!三天!”
“你保证?”
货栈走货的人多了去了,没个正经身份文书的人还少吗?为了方便客户多拉生意,货栈管事哪个不是与县衙的钱粮师爷混了个烂熟?什么联名具保,什么里正证明文书,不都是和尚没毛,人做的吗?最多一贯钱就可搞定。开价高一点,不就是为了等你还价吗?你不还价怨谁?我跟钱又没仇。
胡管事拍着胸脯道:“我保证!”
“成交!托你的第二桩事,我要买一匹好马。”
这么热的天,那么远的路,傻子才靠两只脚板呢!
胡管事已经意识到碰上了一个花钱不眨眼的冤大头,头也不抬的道:“耕田犁地的马走不了远路,驾辕拉车的马不好伺候,骑着威风又脚力好的官马不好买。”
“当然是买官马。多少钱?多久能买到?”
“烙印发卖的官马少说也得五十两。最快三天。”
叶展掏出一叠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认识这是多少钱吗?”
胡管事顿时两眼瞪得笔直:“阿展,这……少说也有一千两吧?”
叶展收起银票笑了笑,拿过一只茶杯轻松掰碎,扔在桌上。拍了拍手,取出三十两银子推到他面前,脸上笑容丝毫不滞的道:“我一共给你六十两,这是三十两定金,剩余的给你做茶水钱与封口费。七月十六日正午,还在这里见面交货,余款一并付清。”
也不管胡管事吃没吃完,起身拉开包间的房门笑道:“如你爽约,或是到处胡说八道,我会打断你的五肢。待会儿我还要陪我大伯吃饭,现在你可以滚了!”
人有四肢,何来五肢?胡管事揣起银子,望着满桌几乎没动的酒菜,犹有不甘。待走到门口,蓦地满脸惊骇……五肢?!就如屁股上骤然插了一根利锥,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溜烟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