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雨。大雨滂沱。
大汉帝国帝都长安恢宏的城郭,在雨夜中尤显宁静。千家万户星星点点的橘红灯火,给白日里无尽喧嚣繁华的街市,平添了一份温暖与祥和。
帝都中央的皇宫大内,辉煌的灯火将本已极尽恢宏的宫殿衬托得愈显威严阔丽。一位凤冠霞帔的中年贵妇,静静伫立在窗前,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的潺潺雨幕。
皇宫大内的贵妇,身份当然不简单。眼前这位贵妇的身份,就是母仪天下的当今皇后魏氏。虽已年近四旬,但岁月并未在魏后身上留下太过厚重的痕迹。身材匀称,面容姣好,肤色白皙,脸上与脖颈处的光滑而紧致。如不细看,眼角的皱纹也并不是很显眼。出身的高贵,养尊处优的良好保养,以至于所有的人乍一见之下,都会惊叹于魏后的美丽、雍容、华贵……,还有令人不可仰视的的威仪。
不仅如此,在宫中诸多内侍、仆婢心目中,当今皇后在后宫之所以树立了绝对权威,有很过硬的理由:皇后在人们视线中的任何时候,都是凤冠霞帔一身盛装,绝对不会有失仪这一说。皇后在人们视线中的任何时候,在每一位臣子与下人面前都非常温婉宽和。尤其令宫人们艳羡称道的是,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一直十分恩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啊!在这后宫佳丽三千的年月,尤其难得。
而令所有人由衷钦敬与称颂的是,皇帝陛下龙体抱恙,卧床不起,不能理政视事,业已有三年之久。皇后娘娘三年如一日,每日嘘寒问暖,亲身侍奉,始终如一。在崇尚妇德的年代,这在万千普通百姓家亦是无以伦比的美德,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亲力亲为率先垂范?
已是深夜子时初刻时分了,魏后仍然没有丝毫倦意。一个满脸褶皱如刀刻一般精瘦的贴身内侍,一直面无表情的侍立在侧。聆听雨声半晌,一个宫女碎步近前,垂首小心的轻声禀道:“娘娘,陛下的药已经煎好了。”
魏后颔首应道:“嗯,知道了。”
“真是一个好天气啊!”魏后悠悠一叹,扶着精瘦内侍的手,优雅的转过身来,双颊突然泛起一片奇异的潮红,语气却是十分平静:“去做吧。——时候不早了,本宫也该服侍陛下用药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西一处轩阔的府邸,府邸门前高悬的匾额上,“信王府”三个鎏金楷字,已足以证明主人身份之尊贵。
信王是大汉帝国皇帝陛下唯一同胞一母的弟弟,文武双全,尽忠国事,素有贤王美誉。当今皇帝陛下在龙体康泰之时,曾数次当众夸赞信王:皇弟乃皇家之千里驹,朕之臂膀,大汉帝国之柱石也。
而在这个幽深的雨夜,刚过而立之年、平日丰神俊朗的信王,已在书房的书案前怔怔望着摇曳的烛火安坐良久。
不知不觉间,只听一位中年文士轻咳一声,近前问道:“王爷,小人昨日为您写的奏章,可曾仔细看过了?”
中年文士年约四十上下,蓄着几绺长须,一身半旧的灰白布袍,浆洗得十分整洁。时值深夜,能不经通禀而悄然进入王府书房的人,平时显然极得信王信任。
信王木然摇头道:“不曾。有劳先生了。”
中年文士愕然问道:“王爷,为何?您可知否?内廷禁卫府、九城提督府、羽林卫、禁军骁骑营诸多将佐、统领在近期内多有调任更换?时不我待!王爷仁德,然则奏请离京守陵是为自保,有何错处?小人恳请王爷三思!”
信王勉强一笑,答非所问的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我儿下月就有半岁了吧?”
中年文士闻言一愣,肃容道:“有承王爷福泽,世子安好。王爷在世子尚未降生之时便已做早作绸缪,这等深谋远虑,难道便是为了坐等今日之祸么?”
信王淡然驳道:“我大汉帝国周边已数十年无战事,承平日久,国泰民安。如若陡生祸乱,势必导致子民流离,生灵涂炭,国运堪忧!本王自少年时便与先生结交,先生莫非还不知晓本王心志?”
中年文士叹道:“王爷何以迂愚至此?须知如今已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
“我意已决,先生勿再多言!”信王挥手打断他道:“事关家国大义,我绝非是心怀妇人之仁!何况骨肉相残,我下不了那个手!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祸我一人而泽大汉,是福是祸,由他去吧!”
中年文士急切而执拗的劝说道:“王爷糊涂!何为家国大义?皇上卧病不起已有数年,以至帝威旁落妖后弄权!王爷若不奋起反击,大汉帝国才真正会面临妖妇窃国之祸!又何来骨肉相残这一说?奏请离京守陵只求自保,已是万不得已的退路!”
“退路?”信王沉重的道:“魏后只需将奏章留中不发搁置不理,我能奈何?或是以国事不能一日无我作为借口,直接批复不允,我又能奈何?魏后在朝中势力能有今日局面,先生以为她是傻子?我出京之后,大可以后宫干政弄权、祸乱朝纲为由,召集兵马进京讨伐!先生以为魏后会给我这个机会?你以为她会允许我离京半步么?”
中年文士登时语塞。
主仆二人默然半晌,信王苦笑道:“何谓骨肉相残?只此一节,我敢断言,先生绝非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口罢了。周公之所以名垂千古受万世敬仰,就是因为只有一位周公。”
中年文士无奈的点头道:“太子已至舞勺之年,再过两年就该学习署理政务了。父病,叔强,母壮,朝野上下早有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
“我一生磊落,天日昭彰,但求问心无愧尔!”信王神色间涌上一丝悲戚与凄凉:“或许病重的不是皇兄,而是我们。”
这个不同寻常的帝都雨夜,在后世国史《大汉帝国实录》中,只留下了寥寥数语:大汉景明二年,帝病重不起,为皇后魏氏所趁,擅权乱政。大汉景明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长安大雨如注。魏氏矫诏信王心怀不轨、意欲谋逆,密令内廷禁卫将军魏言率五百内廷侍卫,夜袭信王府。信王阖府二百三十余人,尽皆殉国。次日,朝野哗然,痛悼信王,长安大乱。大汉景明五年九月十九日,首辅大学士张文耀、禁军大将军王永亮奉太子密诏,率禁军勇烈营进宫平乱,斩杀魏氏,诛魏氏九族。乱遂平。
皇后魏氏是太子嫡亲生母。国史所载首辅大学士张文耀、禁军大将军王永亮率军进宫平乱,乃是“奉太子密诏”,委实令人玩味。而因为大汉帝国开创了数十年“景明盛世”,备受后世称颂的皇帝陛下连脸都没露,国史中关于皇帝陛下在此次事变中的记载,仅有几个字:帝病重不起。妖后弄权,血洗信王府,禁军进宫平乱……,好像都没他什么事。
毫无疑问,整个事件只需两个字就能说个明明白白:政变。血腥的宫廷政变。
半年之前的大汉景明五年三月,江南已是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了,关外辽东却是冰雪初融,仍是寒风扑面。
一位面白无须、身形干瘦的老人,神色平静的正在接受县衙钱粮师爷的盘问。
“你名唤叶中?儿子年前在深山老林死于猛兽之口,想带儿媳迁回中州南阳府新野县老家居住?”
“是。本想在此终老,不打算回去了。但儿子一去就没了念想,在关外是呆不下去了,只能落叶归根。”
“叶老头,你这事不太好办啊!关外不比中州,到处都是参客,淘金客,杀人不眨眼的胡子,要钱不要命的客商,还有茹毛饮血的契丹蛮子。什么都是你说的,让我怎么信你?”
老人从袖囊中摸出几颗金豆:“恳请先生多多关照。”
可怜巴巴的老人就是一块松土,显然好挖得很。师爷虽然并未急着收下金豆,但脸色已经和善了许多:“唉!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也是承蒙县尊大人开恩,才赏了一碗饭吃。也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你说你是想带儿媳迁回老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拐带人口?日后一旦县尊大人怪罪下来,你让我如何担待得起?”
老人又慢悠悠的摸出五六颗金豆,加上之前几颗,足可兑到三十两银子了。
“我已是风烛残年,此去新野还有数千里之遥,这把老骨头能否活着回去,都很难说。我若非实在命苦,何必长途跋涉?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请先生明察。”
师爷满脸同情的听得连连点头,宽大的袍袖不经意的在书案上挥扫而过,十多颗金豆就不见了踪影。动作如此熟练,明显是经过了千锤百炼。
也不再多话,取出几张已经盖过了县令大人那颗血红官印的空白纸笺,极为麻利的写好,吹了吹墨渍递给老人:“你的户籍证明文书与通行路引都在这里,小心收好了。”
老人小心翼翼的接过收好,出了县衙之后,眼神迷茫的喃喃自语道:“难道非得如此么?从今往后,我便是叶中,叶中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