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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段断壁残垣

春篇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地想。1983年,我十一二岁,双脚踏入少年的门槛,门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走过的路却还是有记忆的。那些细碎的步子,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轻快而沉重,懵懂而明晰,像树叶上奔跑的小露珠。细细回忆,应该是早春墙角下的几点浅红薄绿,红的是暖,绿的是涩。

春天,依旧刮着黄风,大人们围着蓝或者红的头巾,拉着装着高高粪土的架子车,低着头,弓着身子,和小学课本上拉纤的纤夫一样,艰难地往田野里走。大场里,堆满了各种姿势的麦秸堆,圆圆扁扁地在寒风里竖着脖子,歪着头做沉思状。每天我背着书包回家,总会看见它们三三两两地在风里拉手、吵架或者和好,就像我班里的同学一样总是喜欢拉帮结派,孤立自己不喜欢的那个。

大场的一角是最热闹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粪堆在铁锹下等待。人们聚集在一起,聒噪一片。休息时,男人们缩着手,穿着宽大的棉袄或者不明颜色的夹袄,背靠着墙半蹲着卷旱烟。女人们,从灰色的条绒大襟里掏出针线活,靠在墙边纳鞋底。带着顶针的手上,满是皲裂,但也不妨碍她们一上一下用力拉线,然后顺手一绾拽瓷实。当然也不会耽搁了她们嘴里叽叽咕咕地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

靠着路的一侧就是围墙,低矮的一截墙,把门口的园子和路面分隔为两半。墙乖得像个早早懂事的丫头,清清爽爽、安守本分、不招人烦。每天我放学回家,哼着歌曲,有时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以防路上有狗追咬,想着妈妈今天做什么好吃的,浸在不可预知的想象里。有时我会哭丧着脸,一定是班里的那些大女子们因为我学习好,被大背头的赵老师表扬而又不理我了。但无论怎么样,每天下午放学,我总会趴在墙头大声喊:小姨小姨。这是我必做的作业。没有小姨做伴的晚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外婆家就在大场的一侧,高高的门楼,四面是阔大的堡墙。厚实的墙面足可看出当年家道的繁盛和殷实。在这个镇上,狭长的街道,人们按照“南头子”、“北头子”来划分。我们就是这个“南头子”的一部分。据妈妈说,外婆家里清朝年间出了“贡爷”的。北面是“武贡爷”,而南面就是“文贡爷”的地盘。按照辈分,外婆是第三房,所以都叫她三房的。北面的堡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南面外婆一家就住在这个大大的堡子里。

小姨就拿着书本或者背着黄军用挎包从门洞里走了出来。有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碗,有时候会是一捆韭菜或青菜,总之没有空过手。洋红色的条绒小棉袄那么合身,束着腰,长长的辫子上系着同色的头花。白白的皮肤,瘦高的个子,远远看去就是一株白杨树,端溜溜得俊俏。很多人都夸小姨长得好看。我同桌常常偷着说,你小姨是个乖女子,你要和她一样好看多好。我心里就自豪得说不出话来。感激地想,明天让我替他做多少作业我都愿意。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得和我换馍馍吃。谁叫他不爱写作业呢,替他写作业的特权就是,我想吃自己家的馍馍就吃,不想吃自己家的就吃他家的。尽管他妈妈做的馍馍永远是黑面,但总比我妈妈烙的黑焦的白面馍馍好吃得多。

小姨晚饭是在我家吃的。爸爸在一个煤矿做会计多年,很少在家,她要给我们做伴。外婆家是本地人,因为一个外爷抽大烟、赌博而迅速败了家,却福祸相依而被划分为“小业主”。爷爷是外地人,娶了三房老婆,我奶奶是第三个。1949年新中国成立,新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他选择了留在西北小镇,但是成分还是划为“富农”。这样,爷爷家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妈妈带着我和妹妹被爷爷奶奶“坚决地”从家里分出来单过。我的童年和少年,包括现在,几乎所有的过程都是依托着外婆家度过。因此,成长经历是带有深深的母系色彩的,就像一个小小的部落。但很小的时候我不是绕外婆的膝,而是跟在小姨的身后。至今想起,依然觉得那岁月是篱笆上缠绕的素洁喇叭花,来自往事之中的芬芳细细的、静静的、悠悠的,能够缠进往后岁月的每一个寂静时分。

整个春天,也不知道妈妈在忙什么,总之她好像一直不在家。留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和她妹妹一起在新砌的院子里,上学、放学、做饭、烙馍馍、洗衣服、腌菜、吵闹、听评书、玩耍。小姨是最大的,我排在老二,剩下的都是听从施令的小孩子。南头子的娃娃们很多,一大群全聚在一起,加上邻居伊斯马家的弟弟们,反正总有几十个。在刮着冷风的傍晚时分,我们做好饭,等着大人回家的时候,会玩得不亦乐乎。抓木头人、跳房子、打沙包,沙包里装着麻豆子,玩着玩着就会撒一地,大人们看见了,大声喊着骂。我们又偷着装上糜子,打在身上软绵绵的舒坦。但是沙包有些太重,力气小了抛不出去,小姨也说这个金贵不敢糟蹋。后来我们就装细沙子,再后来就是大颗的沙粒。

女孩子们的沙包在夜色苍茫中飞来飞去,跳着、嚷着、躲着。男孩子们蜷起一条腿,用一只脚跳着在斗鸡,或者拿着土块打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间或天气冷得受不了,他们就会“挤油油”。靠在墙边排成一排互相使劲地挤,有力气小的被挤在外围。此时,小姨就会和伊斯马哥哥在一旁悄悄说话。我很纳闷他们怎么那么多的话,是因为他们是高中同学吧。

大人们散工了,女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夜空里穿透力极强。娃娃们听见各家大人的声音就一哄而散。小姨总是很沉稳,声音不大地说,走,回家吃饭。然后领着我们慢慢往家里走。伊斯马家呢?总会听见他妈妈扯着嗓子在喊叫。要么打着这个,骂着那个。他们弟兄几个就跳着嚷着,吱哩哇啦地跑着回家。

我们两家隔着一段矮矮的墙,靠我们这边拴着大狼狗。其他的地段都用一些枸杞树罩着,枸杞枝条张牙舞爪绿着身子使劲长。我们是汉族,他们是回族,我们家女孩子多,他们家则是清一色的男孩子,但是并不会妨碍我们两家人很多的友谊和交集。从小我身体不好,父母就替我拜“干亲”,我就叫伊斯马爸爸为“干大”。也是奇怪,拜了“干大”,我身体慢慢好了,瓷实得和土块瓦片一样。只是很少会看见“干大”,他好像一年四季不在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带着白帽子的中年人,瘦削精干,行色匆匆,很少说话。

“干妈”似乎永远是大肚子,接连生着一个个小子。他们家也好像永远是吵闹的、缺衣少穿的。“一群土匪,土匪”,瘦高的女人手里抱着被风吹干的大堆衣服,寡黄着脸恶狠狠地说着。从来没有见她笑过,眼睛鹰隼一样尖利,我们都怕她,远远地躲开,小姨更是。

这个春天,隔着墙,小姨和伊斯马哥哥一直说着悄悄话,我们都看见了。一次同桌边照抄我的作业边诡秘地说,他们在“瞅对象”。我拉过作业本,很气愤地说:“谁说的?哼,谁说的?你咋啥都知道?你就知道个捣闲话。”他也生气了,站起来大声嚷,一头乱发直晃悠:“街上人都说呢。”我们各不相让,几天都不说话。但是当我回家偷偷问过妈妈后,妈妈脸色都变了。晚上,就听见她和小姨在低低争执,小姨哭着说什么。我想听听,可是一转头就睡着了。梦里,墙边的枸杞果子红红的一片,在微凉的风里丁零零作响。

夏篇

太阳猛地涨红了脸,热得人浑身汗津津,穿不住厚衣服。夏天终于到来了。

田野穿上了各种浓淡不等的绿色系衣服,丰润地摇曳着,根往下扎,身子使劲往上长。门前的杨树、槐树,屋后的柳树,展开了大片的叶子,遮下一片片清凉。透过缝隙,阳光斑驳地洒在脸上,星星点点闪烁着。中午,妈妈和一群女人们在门前的槐树下边做针线活边闲聊。

我悄悄地套了手中的钢笔帽,合上书,从幽暗的房子里抽身出来,躲在妈妈身后,听她们高喉咙、大嗓子说笑。干妈语速极快,每一句后面都像是安装了弹簧,高分贝说着她和婆婆、妯娌间的琐事,说她大儿子伊斯马在部队上当兵的趣事,充满激情,有些炫耀。其他人跟不上,就陪着朗声几笑,然后低着头静静听。百无聊赖的我,注视着脚下的几只蚂蚁,它们混乱而有序地攀越过一根麦草,磕磕绊绊却迅疾地跑着。顺手捡起麦草,放在它们面前,为它们又一次笨拙地翻越而窃笑不已。

干妈忽然不说话了,大家一起抬头看远处。矮墙的那边,小姨远远地出现了,手里端着一盆东西。乳白色的确良衬衣,蓝色华达呢裤子,长长的辫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三妈就感叹着说:“呀,这个女子就和画里的人一样。”干妈迅速低下头,不作声,使劲纳鞋底。妈妈也不作声,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时气氛有些微妙和尴尬。小姨过来了,露出浅浅的笑容问大家好,轻声说:“家里烙了韭菜饼,妈让给你们送些过来。”妈妈赶紧说:“放在这里,我们都尝尝。”几个女人就推辞过来过去的,最终都拿在手里吃着,称赞着。干妈不好意思站起来说要回家。三妈就笑着逗趣:“我们也不给你吃。”妈妈既没有谦让,也没有挽留。干妈拧着身子拨开枸杞树枝,跨过矮墙,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墙边,喇叭花爬满了枝条,紫色、蓝色、白色,繁盛而安静。

我跟着小姨回到房里,边吃着香喷喷的韭菜饼子,边问她是不是拿了我的《新华字典》。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我又追问一声,她才低低地说:“嗯,我拿去查个字。”我又说:“你给伊斯马哥哥写信了?不是说回汉不能找对象吗,不是说两家大人都不同意吗?”她抬起头来,有些惊慌,白净的脸上满是无助。“给谁也不敢说,尤其是你妈妈。”我用力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替小姨保守天大的秘密了。

日子单纯而快乐。除了上学,我们放学也有很多事情可干。比如跟着同桌去偷他们家的杏子吃。他爷爷宝贝一般看护着那颗嫁接的“麦黄杏”树,自家娃娃也不准摘,据说熟透了真是甜美软糯。可是我们等不及,圆圆的杏子在枝叶间调皮地探出头来,每天上学经过时,都诱惑得人嘴里直淌酸水。几个人就约好去他家,听那个长胡子的爷爷讲古经,然后同桌就可以偷偷摘下一些来,出了门就分给大家吃。青涩的杏子直吃得人人酸倒了牙,晚上回家不能吃饭,囫囵吞咽着饭菜,也不敢和大人说。

夕阳西下,太阳被裹上橘黄色,没有了刺眼的光芒,稳稳地站在山头。吃过晚饭,小姨和她的好朋友带着我准备去远处的地里偷豆角。沿着一条细长的小路,穿过平坦的小麦、胡麻地垄子,翻过一道壕沟,就是大片的豆地。豆苗在风里摇晃着,香气随风吹送,隐隐约约有甜丝丝的味道。豆角似乎在大声呼唤着我们的到来。初次做“贼”的我,有些窃喜,有些快意,有些刺激。一路上蹦蹦跳跳,兴奋不已。

某个夜晚,于我和小姨,是充满了欢愉的,分分秒秒都是。伊斯马哥哥回家探亲了。穿着笔直的军装,带着军帽,腰间扎着赭红色的皮带,阳刚帅气得耀花了所有人的眼。小姨的辫子也欢快地舞蹈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她一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地跟着出去。大场地一角,矮墙边上,他们站在一起,有时什么也不说,有时在窃窃私语。我骑在低墙头上,远远的,顾不上听他们说什么,晃荡着双腿咬下一口压缩饼干,研究着“压缩”二字的神奇。偶尔间抬头一看,星星在天空,疏朗的几颗,散散落落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谁家园子里的八瓣梅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像神秘的眼睛在探寻,像黑色的蝴蝶在飞舞。我们牵手悠悠晃回去,伊斯马哥哥远远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妈妈坐在炕上缝缝补补。面前摆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夹鞋样子的书,小小的笸篮,锥子、剪子、顶针、针线,淘气地躺在一边。灯光映照着她瘦削发暗的脸,严肃得不说一句话,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小姨偷看着妈妈的脸色,也不说什么。我爬上炕去,倒头便睡。夜很深了,眼皮一直往一块粘,模模糊糊听见妈妈一个人在絮絮叨叨。早上醒来,梦幻一般。

秋篇

秋天,应是人们最喜爱的季节。1983年的秋,记忆却更像是一段心思已凉的情怀。

白天大人们在地里收割各种粮食作物,所有的人都忙得不见影子,连隔壁干妈家也似乎很少听见喊儿子吃饭的声音了。这个季节,地里成熟的庄稼足可以让他们把自己喂得饱饱的,腆着肚子快乐而满足地奔跑玩闹。傍晚时分,人们从地里纷纷回家,大车子、小背篓都满当当的,收获的喜悦在眉眼间闪烁,在炊烟里袅袅升腾。

微雨过后的早上,我照例背着书包走过低矮的墙头。暗黄色的洋姜花在外婆家园子里迎风摇曳,有白色的蝴蝶立在上面,空气潮湿而清凉,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草的气息。

走到街口,就感觉气氛空前紧张。大人们聚集在一起大声嚷着,孩子们揉着蒙眬的睡眼四处乱看。几辆军车威武地摆在街头,拿着枪的解放军威严地站岗放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高音喇叭里刺耳地放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话语,恶狠狠的味道。连街上最凶恶的大黑狗,也夹着尾巴,在地上闻来闻去,在人们脚下窜来窜去。

我背着书包不知所措,吓得直往家里跑。拐过大场一角,遇见同桌正和他爷爷一起跌跌绊绊地往回走。长胡子爷爷裤子上都是土,脸上也是土色一片,结巴着说:“咋又来运动了?唉,咋又,又来运动了?”妈妈和小姨,干妈和三妈,外婆和邻居奶奶也从家的方向慌慌张张跑过来。一群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家才明白了缘由。

几天前的夜半时分,离我家不远的那个名叫八孔沟的公路边,又出了车祸,翻了车。满满一卡车白花花的袋子,乱七八糟摔在沟里、渠里。胆子最大的干大带着闻讯而来的村人一哄而上,“搬走”了能够拿动的所有东西。夜黑心慌,人们不知道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就顺口问一个常年在外的“放蜂人”。他隔着袋子摸摸,然后蛮沉稳地说:“这么结实的塑料袋,装的应该是化肥吧。”据说“化肥”这个东西撒在地里,来年粮食产量会极高。队长组织社员们连夜出工,全部撒到冬麦地里。回家路上,一个社员实在是好奇,想尝尝“化肥”什么味道。结果一尝,怎么是甜的?白砂糖?人们都愣住了。

车主报案了,说这里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说是“抢劫”,而且此类事故也不止一次两次了。性质已经很严重,县公安局当作一个重大的恶性事故一并处理。今天就是来处理事情的,来抓人的。

一会儿工夫,就绑走了很多人。干大、队长、支书、吴家爸爸、大舅舅……总之街上大户人家的户主几乎全被抓走了。他们被五花大绑,腰弯得像一张弓,脸如土色,没有来得及和家人说一句话,就被架进了卡车车厢拉走了。剩下吓傻了的其他人,呆呆地站在街口互望。车发动了,卷起阵阵尘土,一溜烟儿就看不见了。几个孩子跟着跑到村口,终于也悻悻而归。

接着,专案组就进驻村里,一个姓武的组长什么也不干,天天在村里转悠,问这个那个的。妈妈警告我们,可不要嘴长乱说话。同桌也偷偷地说,他妈妈也是这样安顿的。秋风里,葫芦蔓高高低低顺着墙面匍匐着,几个大小不等的葫芦在腼腆地观望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村人,沉闷极了。

几天后,高音喇叭又大声嚷嚷起来,惊得麻雀满树飞。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们抱着凳子整整齐齐地坐着,等着开公判大会。一辆辆卡车上,都是熟悉的、不熟悉的很多脸孔。干大脖子上挂着“抢劫犯”的牌子,后面是平日里很威武的队长和村里几个很能干的男人。还看见一张年轻又熟悉的脸庞,深深地低着头,“流氓罪”的牌子压得他一动不动。同桌拧一下我的胳膊说:“快看,那是咱们政治老师。”他们都垂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每个人后面站着两个神色严肃的解放军,听见喇叭上喊谁的名字,就使劲拉一下背后捆着的绳子,他们就猛然抬起头,疼得龇龇牙,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

远远围着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人们都静静地站着。宣判的声音在空中荡来荡去,让人恐惧。我看见了妈妈和小姨在人群里哭泣,看见了干妈和儿子们默然的身影,看见政治老师的女朋友散开的头发,看见了那么多绝望的眼神……

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镇上的供销社被盗,据说偷走了四百多元钱,还有粮票若干。“反了,反了,这还得了?”村里的墙面上到处都是用白灰写着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标语。村里一时缄默得可怕,没有人随便说话,人人噤口不言。

不久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伊斯马哥哥的三弟弟干的,为的是给坐监的干大送一些生活费。干妈什么也没有说,阴鸷的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她做好饭菜,收拾好家里,等着孩子们回家吃饭。夜深人静,闯祸的三儿子怎么也找不到。人们点着火把四处寻找,找到半夜,终于找到了。他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吊死在牲口圈的大梁上。一旁,牛马在不停地吃草、反刍,它们一点也没有理会半空中挂着的长长的稚嫩的身子。干妈叫了一声:“真主啊……”就昏死了过去。

再后来,我收到了一封信,和以前不同的是贴了邮票,我知道是伊斯马哥哥给小姨的。

再后来,说是伊斯马哥哥因为家里人的问题做了逃兵,跑到“口外”不知去向。消息传来,人们都叹息说这家子可真是毁了。

再后来,干妈正式和妈妈说,回汉不通婚,让小姨不要等伊斯马哥哥了。

小姨越来越不说话,脸色越来越苍白……

秋雨乍歇的傍晚,听同桌说沟里又翻了车。我撇下书包,跟在大孩子后面,疯子一样跑去看,手里还拿着半截煮熟的玉米棒。窄窄的路上,一辆敞篷车和一辆拖拉机相撞。拖拉机的头抵进敞篷车的肚子里,玻璃、铁片等残骸遍地,狼藉一片。血流在沥青的路面上,黑乎乎的。人很多,攒在一起,地上躺着一个用麻袋片遮盖的女尸体,一角裙边露在外面。女人们退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议论着,说死的是个年轻女子,还穿着花裙子。另外两个人被人拉到卫生所了,剩下一个满脸血污的司机傻了,谁也不理,瘫坐在一旁,脸色苍白。

天色黑了下来,大人们早已散去。留下没有事情干的一群孩子,又害怕又好奇地站在路边,谁也不肯回家去。远远听见妈妈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可我还是和几个女孩子挤在一起,装作没有听见。月亮亮晃晃地从山背后爬了上来,秋风凉凉的,吹得沟里的玉米叶子哗啦啦作响。

同桌和几个男孩子拿着长长的树枝挑起那个麻袋片。我急着想看那个女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花裙子,却看到一张脸皮软塌塌地贴在地面上,脑浆白花花的一片,黏黏稠稠的。大家都怔住了,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妈,我们大声哭喊着,疯了一样折回跑。忽然碰着黑黑的影子,软软被抱住,我觉得鬼魂已经抓住了我的手,就用尽全身力气喊:“妈妈,妈妈。”胳膊被掐得生疼,我抬头一看,妈妈就站在我面前,小姨怔怔地盯着那个没有脸的尸体,月光下她的脸纸一样煞白。

小姨生病了。不吃饭,不说话,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妈妈拉住我用笤帚疙瘩打了几回,当着她的面。可是,小姨还是没有反应。外婆说是丢了魂,用麦草扎一草人,取一个生鸡蛋放在里面,上笼屉煮熟,夜晚送到十字路口,画十字圈,烧黄表纸。然后和妈妈带着小姨到出车祸的沟边,哑着嗓子一声一声喊:回来啊,回来啊……

长梦不醒。从此我怕死了黑夜,也恨死了自己。

冬篇

天气冷了起来,房屋上、田野里、茅草上都有了薄薄的霜意,微白而亮晶,在苍白着脸的太阳下,闪着白光。清晨上学,矮墙上躺着枝叶干枯的葫芦蔓,蔫头耷脑、惨败不堪。我无聊地顺手一扯,就拉作一团。村里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没有人影穿梭的村落,闭着门的一户户人家,荒凉孤寂。岁月从这个冬天开始,就掀开它荒凉凋敝、残酷无情的一角。

小姨搬回外婆家住了,我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力。上学,放学,做饭,管教妹妹、弟弟,也不是每天都能够见着小姨的。隔几天,会在十字路口看见一堆堆的中药药渣。其他人都绕着走路,怕沾带上病魔。我每次都会故意走上去,站上几分钟,并使劲踩踏。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替代小姨生生病啊。

周末,我会抓紧时间跑到外婆家,她从幽暗暖暖的炕上爬起来,伸手拉我。我看见她的手指变得更细,手上的汗毛也变得更长。苍白的手,像是从另一个幽暗诡秘的世界伸过来的,穿过尘封蛛网和朽木枯枝,带着黑暗、荒凉、冷寂、死亡的气息。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心底有莫名的害怕。小姨告诉我,千万千万,不能说信的事!

她的身体不断地消瘦下去,连自己都有些茫茫然,不知道消瘦的尽头会是什么。我坐在小姨身旁,帮她梳理稀疏的发辫。每次都会梳下一根根长长的头发,够绾个大疙瘩。小姨顺手塞进墙缝里,那么黑的一大团,触目惊心。我心里充满悲伤,也不能跟外婆、妈妈说,她们已经在疾病的阴霾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就说一些报喜不报忧的话。比如:语文、英语考了96,数学考了11分。小姨笑着说,这样的话长大没有男人要,不会算账管账。我赌气说,没人要就没人要,我就不嫁人。我们继续嬉笑着,药渣继续倒着。以致我天真地以为小姨的病会一直这么生下去,不好也不坏。

冬日第一场雪来了,风卷起沙尘和树叶,扑在脸上,冷到直钻骨头。下午放学,风不断撕扯着蒙在头上的花围巾,撵着我往家跑。路过外婆家的墙头,一群人慌慌张张跑出来,用床单布抬着小姨往拖拉机上放。她脸色奇白,眼睛闭紧,薄薄的身子蜷在一起,小孩子一样躺着。外婆小声啜泣着,那么多人都围在一旁。妈妈红着眼睛走过来说,拿好钥匙,我一会儿就回来。我的心抖起来,使劲抖着,像寒风里的一片树叶,哗啦啦的。我的记忆里关于小姨的最后一幕是:她被别人抬着,走了,走远了。向着灰蒙蒙的太阳沉下的方向。

晚上,妈妈回来了,在灶房里做饭。柴火里的土豆蔓散发出干脆的香气,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袅袅漫到屋里,蝴蝶一般在鼻翼边周旋。夜像一只泊岸的木船,暂时是安静而沉默的。妈妈累得似乎已经提不起力气说话,我拉着风箱,一下一下,看火苗在炉膛里一明一暗。关于成人世界的艰辛与无奈像一缕隐秘的风,在我的心上荡出暗黑的一圈圈涟漪来。

接下来,就是竖着耳朵听各种消息的过程。说到医院检查,小姨是“血痨”。过了几天,说是到了兰州。又过了几天,说是又到了西安。

其实那个傍晚我是有些高兴的。放学进门,妹妹兴奋地拿着一块柿饼边吃边说:“爸爸回来了,拿回来一大包好吃的呢。妈妈让你去外婆家取东西。”爸爸每次回家,总会带很多好吃的和新奇的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捡了块柿饼咬一口,甜丝丝、软乎乎的。绕过墙角的枯枝败叶,我抬腿就跑进那个大堡子的上房里。外公、舅舅、爸爸很多人都在,或低着头或哭泣。外婆睡在炕上已经不会说话了,一只手不停地指一下天,指一下天,她在无声地呼喊:“老天啊,老天啊……”妈妈纸人一样坐在炕边,摇摇欲倒,瘫跪在一片嘶哑浑浊的哭声里。

没有任何预兆,小姨就没有了。我怔怔地站着,手里拿着甜香的柿饼,觉得自己像一粒咸涩的盐,在哭声里溶化成为冰冷苦暗的一滴泪。

没有隆重的葬礼,也没有刷了红漆的棺材。小姨是没有成家的女子,属于孤魂野鬼,死后也不能进村。大人们商量了,就在西安的医院卷起来烧掉了,骨灰都没要一捧。

有些恨他们,我。回家路上,只记得满眼都是茫茫的一片,田野、村庄、树木、行人、墙头……眼里全浮成一片模糊的世界,是罩在咸涩水汽里那个薄凉冰冷的世界。

夜里睡觉,妈妈一头,我一头,都没有说一句话,亮着眼睛听妹妹、弟弟们均匀的呼吸声。地上有老鼠窸窸窣窣,屋外的北风沙沙地打着窗棂,似乎听见内心深处有雪崩一样的轰然倒塌声。我知道,我的欢乐少年终于在这样盛大无边的恐惧和寂寞中彻底收了尾。

以后的日子,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心仿佛豁了道口子,再也弥合不上。有时候,坐在大门外的窖沿上,看着收割过的田野空如荒城,眼里就浸出泪来。是啊,冬天的旷野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没有那如林如墙的玉米、向日葵、芨芨草,也没有了树丛间蹿飞的麻雀、喜鹊、乌鸦,没有风过庄稼时刷刷的大合唱一样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墙角五彩的花絮在阳光下飞舞……有的,只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沉默着的黄色泥土,而且那泥土里也没有我小姨的身子。

听同桌和别人窃窃私语,他听长胡子爷爷说,夭折的孤鬼会在凌晨到鸡叫时分沿着熟悉的道路,回到熟悉的地方看看的。一连几个晚上,我总是认真地扫干净灶房的地面,薄薄地撒上一层灶膛里的草木灰,期待小姨晚上回来看看我们,哪怕一眼。可是,第二天起床地上总是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

妈妈抿着嘴,总是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她什么。生活的重压让她渐渐丧失了与一个个孩子交流的热情与细心,缺少一些来自细节的温暖。我也是的。我的话也少了,快乐也少了。这时作为女孩子的生理特征渐渐出现,我日渐羞涩恐慌,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那个冬天月经初潮,弄脏了褥子、被子、衣服,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不是如何使用卫生纸的方法,而是摔过来的一个塑料的卫生带。那一刻倍觉发育是件耻辱的事。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小姨。黑暗里,我蜷缩着身子,被一种盛大无边的孤单凄惶袭击,眼泪哗哗地流:如果她在,如果她在……

雪花漫天飞舞,对联迎风跳跃,年终于来到了。除夕夜晚,红红的灯笼挂在大门口,妹妹、弟弟们穿着新衣服在嬉笑,在放着鞭炮。墙头那边,干枯的枸杞树在寒风里摇晃,一上一下。干妈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他们是回族,不过春节,也不放鞭炮。而且,我们两家已经很是生疏了。

1983年,踢着、跳着远去了。剩下记忆的脚步,在我的脑海之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如一面墙,一面断壁残垣却冲不破的墙。有一丝恐惧、一丝怜悯、一丝动荡、一丝悲哀。

我的1983,一段青涩苦味的时光,以成长的名义覆盖着一年的喜怒哀乐。

那些人,那些事,最后都散成千万片落叶隐匿在时光之后,不成章节,不成篇幅,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阕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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