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响了,关闭了电子白板,收拾好U盘,布置了作业,在学生抢着收拾书包的欢乐声和兴奋的叫嚷声中走出了教室。他们调皮地眨着眼睛,故意大呼小叫喊着“老师再见”,圆圆的脸庞苹果般鲜嫩。他们你推我搡着扑出门去,匆匆一路跑了。
榆杨的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校园的台阶上到处都是,冬天到了,风有些寒冷的味道。一个女学生追了上来,给我一封信。她红红的脸蛋,圆圆的下巴,一颗大痣在鼻尖上跳动着,真像一只乖巧的红富士。她没有说什么,羞涩而郑重地看了我一眼,顺着花园墙边走了。硕大的书包挎在背上,枯干的头发用旧旧的皮筋低低扎成一束,校服有些大,仿佛是装着单薄的身子,被风裹着,瘦小的身影走得飞快,越走越远。
注意她很久了。每天上课,别的学生无论怎样“备受打击”,毕竟是孩子,灿烂的笑容总在眉间停驻。他们会被成长的火苗灼伤,会为分数焦虑,也会有无病呻吟的感伤,但也掩饰不了内心的阳光和希冀,在健康快乐里挥霍着青春。她,坐在角落里,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忧郁和落寞,像一枚小小的土豆,卑微而安静地蜷缩在教室里,向隅哀叹,几乎很少在她脸上见到笑容,只是远远地打量着别人的欢闹和幸福,有着不合年龄的孤僻和冷漠。
回家打开信一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软软地呆坐在沙发上,颤抖着双手,又看了一遍。电视剧一样的情节,风雨飘摇地跌宕着,在眼前闪烁不定。
在这封信里,她很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家庭的故事。语气哀伤沉稳、酸楚平静,有历练已久的坚强和大气。
“前些年,父亲开大车跑长途,生意红火,家里的光阴蒸蒸日上。母亲在家里务农,总是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是个精明能干、好强智慧的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们重复祖祖辈辈的贫穷、无知、愚昧,梦想着让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上学,最起码都要读完高中,也祈盼中间的一两个能够考上大学。我们姐妹几个,努力上进、健康快乐,睡梦里也听得见幸福在水缸里冒着泡泡的声音。”
渐渐地,父亲跑车的次数少了,拿给家里的钱也越来越少。村里人们议论讥笑的话语传进耳里的时候,我们和妈妈还不相信他去吸毒。接着流言就被证实,是买车的人上门要转户手续。父母的争吵升级为日日大战,家无宁日。一家人全被卷了进去,包括所有我们的信心。
当眼睁睁看着家里最值钱的“四桥”车被别人开走,妈妈曾经给车上绑的红布条子被撕扯下来,踏在人们脚下的时候,传来父亲被抓的消息。母亲晕了过去。醒过来,就出去借钱赎父亲回家。父亲回来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给老婆、女儿们诉说自己被骗的过程:跑大车很累,朋友给了一支烟提神,又解困又解乏,感觉很神奇。然后,给这个叔叔带了几次货,回报丰厚,心里更痒痒了。
钱来得太容易,父亲渐渐就不跑车了,想走轻松赚钱的道。偷偷借了几万元的高利贷,自己单独做了一单,还算幸运,赚了很大一笔钱。胆子越来越大,就借更多的钱买货。货太多,销路不畅,心情不好,自己也抽上了。最终是货完了,钱也完了,血本无归,债台高筑。当着妻子儿女的面,他跪倒在地,发誓赌咒地说会戒掉的。我们和妈妈很快就相信了他,作为丈夫和四个孩子的父亲,大家有理由相信他会用理智和良知战胜毒瘾。
日子似乎还可以敷衍着过,平静而艰辛,紧凑而稳定。两年后,家人借债翻修房子,让父亲去买材料。等妈妈发现时,他已经被一吸毒的人拉拢,坐在贩卖毒品的火车上了。第一次去成都买毒品,货没有到手就被全部没收,人进了拘留所。第二次到了云南,接货的地方都没有到,同伴就进了监狱。他侥幸逃脱,在一路惊吓中回到了家。
梦魇一样的日子又来临了。对于吸毒、贩毒的父亲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他提出离婚。母亲知道如果离婚就是不归路,怎么也不同意。爸爸大打出手,眼睛红着,提着刀,把院子里的苹果树砍得白木横飞。
不久,干净整洁的院子被债主收走了。家没有了,眼泪都流干了。妈妈无奈地带着我们姐妹四个在城里打工。唯一就是希望孩子们能有书读。赚钱太不容易了,生活难以维继。奶奶给我找了个婆家,说好礼钱是八万……
我站起来,拿着满是泪渍的信纸在地上转来转去。风声渐渐大了起来。窗外,轻飘飘的碎屑、杂物在风中飞来飞去。一只麻雀瑟缩着翅膀紧紧抓住树枝,被风卷着摇摇摆摆,站不稳身子。
她说:老师,每次听同学说爸爸这个词,我都不想听。我爸爸这个人没有救了,他让人又可怜又憎恨。我好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一切。感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思。或许双眼一闭会更轻松些吧……
老师,从小到大,人们都说我长得像个红苹果。我多么想做一只红红的苹果啊,安静骄傲地挂在树上。我妈妈常常说,‘你们好好念书,不要和我一样。一辈子土豆命,土里刨食吃。’现在看来,我和我妈妈一样,就只能是个土豆,被埋在深深浅浅的黄土里……
我的生活无法保障还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精神没有支撑。这样下去,妈妈最终会离婚,爸爸最终会坐牢或者抽大烟抽死。我知道我的学业随时就会停止,所以对自己的学习不抱任何希望和幻想。但我能够认识您,做回您的学生,我真的很庆幸。
老师,如果我嫁人的彩礼钱能够解决家里的现状,能够让妈妈稍微高兴一点,能够让我妹妹们完成学业,老师,我就嫁了。我奶奶一直看不起妈妈,说她生的全是女子,没有儿子顶住事情。我是老大,就做个能顶事的土豆吧。我认命了!
……
回了信。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些劝慰性的语言,“自爱自强”、“正视现实”,这些词在纸上趴着,干巴巴的,就像失去水分的苹果。
几天后,我们学习《荆轲刺秦王》,讲到“易水送别”,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抬起头,定定盯着我,笑了一下,有些凄然。我拿着粉笔的手,扬了几次,颤颤巍巍,狠狠写着板书。听见下面的学生笑着说:“老师,写错了,写错了。”
晚自习后,我叫她到办公室里。她怯怯喊了声“报告”,进来了。我说,坐下。她不坐,站在我身边,低着头,眼泪喷涌而出,滴在水泥地上,一滴一滴,濡成一大片。
我说:“老师资助你读完高中,好吗?”
她不说话,哽咽着,慢慢靠近,伸手抱住了我,紧紧地,紧紧地。我顺手擦着她的眼泪,手指触过,皮肤苹果般光滑。
第二天,她的座位上就空了。满当当的教室里,那个空出来的座位刺着我的眼,我的心。听班主任说,她的妈妈打电话来说女儿不想念书了。
两周后,课代表来抱作业,神秘地说:“老师,我今天在街上看见XX了,她和一个男人手拉手,说是买结婚的衣服呢。她跑了很远,就买了一个苹果,让我捎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红苹果,放在办公桌上,笑着说:“你看,你看,苹果的笑脸。正宗的红富士,红里带白。”
寒流过去了,阳光暖暖洒进窗棂,一片明媚,这个冬天并不冷。我拿起苹果,慢慢咬了一口,泪眼蒙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