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缄默不语的岸边
暮春之时,一条瘦弱而温顺的内江,一条裸露着大大小小石块的外江,挡住了风尘仆仆的寻觅脚步。
如岸边的一只飞鸟,我们注定是匆匆过客,停顿不了多久。远行到此的目的是瞻仰,以及从遗留的建筑中寻找历史的深深烙印,收获他们留给后人的一份馈赠和咏叹。
伫立堤岸上,我远看近看,一头雾水。暮春时分,风似乎是隐匿在“沙树”丛中的,间或有梭梭的声响入耳。犹豫了一下,还是挪动了如铅的脚步,随着人们向都江堰送去了零距离接触的愿望。
导游有些赧然,一遍遍解释说,大家不要失望,要学会想象。地震后的二王庙,三神石像,是隔岸远看的。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以后怎么样,将来会怎么样……
沿着干涸的外江一路前行,耀眼的太阳照在裸露的、白花花的石头上,荒凉一片。抬眼望去,难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都江堰?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个书名,《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倒是有些恶作剧的希望改名为《太阳照在石头河上》。
看来现实是跟我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轰鸣的江、乱溅的水?
眼前,这石头阵地泛着青白色,大大小小、圆圆扁扁的石头荒芜地坐着、躺着,几只雀鸟立在上面,啄着乱糟糟不知名的杂物。杂草从此岸蔓延到彼岸,干巴巴地伏在河道上,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奄奄一息的模样。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穿白衬衫、蓝裤子,戴红领巾的时候,就知道一个叫作都江堰的伟大工程。抬头看看天上耀眼的太阳,低头看看破旧的课桌上用塑料瓶子装的饮用水,想起黄土地上因为干旱而出现的裂缝,幼稚的心里就有了膜拜对象的影子。四川、岷江、水、都江堰……那么那么多的水,需要人们去治理疏导的水,能不能引来浇灌我们饥渴的田地。李冰父子,星辰般一闪一闪,就是最神奇的英雄。
后来读《史记》,司马迁说,都江堰的建成使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有了它,才有诸葛亮、刘备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陆游的川行华章。有了它,抗战中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安定的后方。
脸被晒得黑红,终于到了目的地。熙熙攘攘的人们,挤在不大的观景台上,集市样热闹。在大风里取下帽子,收了花伞,争着和刻着字的石头拍照。
江心不远处,于波浪起伏的空隙中,时不时透露出一道用碎石密密垒成的堤坝,看不出一点人力的痕迹。导游指点着:“看,这便是岷江用以四六分水的关键——鱼嘴了。”
历史如镜面,能回放一段段精彩的故事场景。在都江堰,现在无法触景生情,只能闭上眼睛想象。几千年前的岷江复活了,排浪滔滔,一入外江,一归内江,一刚一柔,一快一慢。
公元前272年,三十岁的李冰怀揣一纸任命文书,餐风饮露艰难跋涉,终于进入蜀都上任郡守。这位风华正茂的青年官员,站在烟雨迷濛、恣意泛滥的岷江边,风吹着衣袍猎猎作响,他脑子里奔涌的思绪是什么?
是不是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澈的思考: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是不是他以为政治的含义就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濡养?
他要实施的事,既具体又质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疏浚河道,分裂狂水,造福于后人。这是一千年前的古人所沉淀的浩然哲学。然后他做了自己认为合理的事。
治水灌溉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岷江之水从此温顺而流畅,被牵着去灌溉、去行舟、去洗绿、去浇红,去歌唱、去入梦,去孕育一座座川地的城市,把她们装扮得水灵灵的,光彩照人,魅力无穷,让人心生羡慕和向往。
劳苦功高的李冰父子被奉为“川主”,一方面坐堂于“二王庙”,享受着民间虔诚无上的膜拜与祭祀;一方面作为“三神石像”,亲自守卫在湍流之中,日日夜夜,锁江测水。当洪峰排山倒海来临时,似乎可以听见那叱咤之声,威武响彻于波浪的喧嚣之上。
如今,这条江显然已经老态龙钟了,到了外江断流的地步。岁月掩埋了许多史实,被掩埋的还有石像。本世纪七十年代出土了一尊石像,据说出土时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据说一位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提笔写道:“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由此诘问诸公:活着或死了应站在哪里?留给子孙的又该是什么?
站在岸边,放眼西望,群山似阵,落日带血。历经沧桑的岷江,而今已然是支离破碎,以沉默对抗着欲望的喧嚣与尘埃,顶着沉沉暮色和千古风霜,仿佛一座苍老孤独的高碑。
它,缄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