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好不容易才等到可以睡懒觉的早上,却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扰。驱车就往乡下赶去,小姑——这个我们如母亲一样尊重的长者,就住在那里。
车子拐进了新的村庄。这是新建设的一个居民点,几百户人家,统一规划,统一管理,建筑相同,风格相似,排列很整洁,画面很优美,一派大踏步前进中的小康模样。
迷路,找不到家。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车子却在一排排相同的巷道里来回寻找着特征并不明显的家。据说小姑夫就在门口等,可是我们找不到。遇见一大群人,在避风的村委会大院晒太阳,他们纷纷涌上来,指点着方向。忽然,一个人走出来说:“噢,你们来了,我领你们回去。”原来是小姑夫的弟弟。
进了宽门的大院,不由得啧啧称赞。两米多高的大上房,豁亮洋气,高大精致。四周的偏房,设计合理,满满当当。屋里,装修精美,仿红木的沙发家具矜持得如大家闺秀。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如新潮时尚的女子,展示着殷实和富足,连特有的火炕也被宽大的席梦思床代替了。院子里,水泥铺的地干净整洁;花园的样式都是精心设计的,用砖砌出各种花型,既没有柴火的杂乱,也没有牲畜的身影。
我们羡慕地参观着每个房子,不住地惊叹。转到厕所旁的一个屋子,在角落里,突然看见一堆发黑的农具。
我被它们磁石般地吸引,弯腰注视,屏息静气,认真地辨识,仔细地抚摸。这些瓜铲、铁锨、木锨、筛子、耙子,一截绳头缰绳、一段犁铧耱耙,敦实、本分地挤作一团,或躲在门口,或靠着墙站着,或藏在麦仓里……锈迹斑斑,残杂破旧地被遗弃在角落里,闲散而无助,寂寥而落寞。
记忆里,对农具总是心怀一种虔诚。岁月更迭,日月不惊,它们是农家最重要的成员。农人对它们的那份感情,已然超越了人对物的留恋,变成了一种只有朋友、兄弟,甚至是父子,抑或是人与神之间的情愫,不容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
这些铁器、竹器、木器、石器、陶器,虽然生相丑陋,却和主人们一起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流过无数的汗水,趟过无数的酸辛;一起忍受过饥饿,一起披星戴月、食风饮露;一起目睹了日常生活的变化,历经了岁月的艰难。这是春天,应该是最忙碌的季节,它们却在隐居。什么时候,它们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岗位,堆放在这里?
满身锈迹的铁锨们那么难看,一律被堆置在墙角,任凭风雨侵蚀,如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百无聊赖地打发光阴,它们早已忘记了劳作的味道。那些耕种的年月里,它们总是被打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心满意足地随着主人的大手,抚摩着松软的土地。
大锄头、小挖锄、犁铧和齿耙,它们曾经翻挖并平整着坚硬肥沃的土地,把挥汗如雨的人们的双手磨出层层茧皮。镰刀呢,当庄稼和杂草一起生长成熟时,就会清脆地割刈,熟练地收割,灵动得就像原野上四处飞翔寻觅的蜜蜂,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在无数绽放的野花丛里,不懈地来回忙碌,把丰盈和收获呈给辛勤劳作的农人。
一直以来,这个村庄的人们,以勤奋和精明得到殷实与富足的生活,在贫瘠的西海固享有盛名。春夏秋的季节里,村庄的影子,总是以忙碌而热闹、匆忙而急促的印迹降落在记忆的时空里。如今,春天里,村口的人们戴着一顶“失地农民”的桂冠在晒太阳、说闲话、玩花牌,有些衣食无忧的闲情,也有些无所事事的寂寥。
这里曾经是我们最喜欢跟随奶奶浪亲戚的地方,也是小妹妹曾宣称长大后要嫁入的地方。白天大片向日葵沉甸甸,夜晚瓜地里闪烁的星光都充满富足和美好。
小姑夫是家族的骄傲,是侍候果园的好手。他的几亩果园,是那么葳蕤而葱茏,丰满和充盈。在我们童年、少年的生活中,定格着电影般的画面:春天里,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艳红的李子花,把果园装扮得美艳;夏天里,果树间行行辣椒、黄瓜、西红柿繁茂硕大;秋天里,香水梨的甜软,能把人的馋虫全部勾出。
他最喜欢侍弄的是一块旱烟地。那些浓绿的、大大的烟叶,伸展着毛茸茸的白刺,摸上去扎得人手疼。他精心呵护着这几行植物,因为有不少老主顾会从这里找到解除忧烦和无聊的载体,有不少油盐酱醋钱都从这里生长出来。他的锄头和小铲刀汗水淋漓,在坚硬的石块和沉寂的泥土里劳作,让土地诞生丰收和祥和,收割快乐和富足。
小姑拿着瓜铲,种瓜、茄子、辣椒、大豆、花生等各种时令作物。春天把它们种进塑料薄膜,等秧苗长大,一个一个剥开,一个一个扶正。她挑一担土粪,或是扛一把锄耙,拿一把镰刀,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忙活。白天她看着蔬菜花招来黄的或白的蝴蝶,感觉自己是在花园中劳作。乏了小憩的时候,坐在被阳光照得发烫的泥土上,丝绸一样的清风柔曼地滑过,惬意极了。
晚上,猪狗都喂了,鸡进了笼子,人也歇缓了。于是,她拿起针线笸篮,在灯下缝缝补补、剪剪贴贴。这个时候,窗外或墙脚总有虫声相伴,或疏或密……她满足并醉心于这样的日子,不歪不斜,稳稳向前,以为会祖祖辈辈,一代一代地续下去。
如今,他们都闲了下来。没有了土地,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小姑夫在家郁闷不已。他是男人,不像小姑可以去城里看孙子。抱着扫帚这个让他觉得有些羞赧的工具,清扫着高速公路口一段五十米的地段,这个每个月600元的活计,还是通过几个亲戚的帮忙才得到的。
没有了土地,人们开始忘却农具,忘却旷野,忘却乡间的蛙鸣与星空,忘却烂熟于心的稼樯之事,忘却朝着阳光、荷锄日月的快感,也忘却了播种一粒麦子、一颗高粱,还有一块瘦弱的土豆的情景。农具呢,当主人失去土地后,它们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失去了情感的家园,成为被遗弃的物件,躲进乡村记忆的最深处。
迷失的岂止是农具,很多东西都已销声匿迹。就像这个花园式的院子,与城市里的小院已没有什么区别,与庄稼、与牲畜、与柴草、与风雨、与日月相关的味道,已越来越淡,淡到无有。
去隔壁家看望外奶奶(小姑夫的母亲)。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坐在檐下,如一棵古树。这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个模样的老人八十多岁了,坚强地见证着岁月的沧桑和时代的变迁。挺着一头白发,絮絮叨叨,埋怨着村庄的空旷,旧炕的不在,儿女们的不孝,孙子们的离去。大家无奈地笑着说她老糊涂了,一任她的自言自语:“家家盖的是个庙,我才不住呢。古的(方言,孤单、冷清的意思)狼嚎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败家子……”
村里只剩下孤寡老残,年轻人早已厌倦了乡土农耕。几亩农田被征,换来几十万的钱财,对于他们来说,求之不得。曾经有多少次,站在地里扶着铁锹,昂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城里,遥想着外面精彩的世界。如今,好梦成真,他们远离乡村,揣着理想和愿景走进城里,被称为民工。在摸爬滚打和卑贱的劳作中,锲而不舍地努力着,想融入城市,希冀自己或者下一代成为其中的一员。
村口,那个高大的石制牌坊,霸气地罩在村庄的前端。它驻守在这里,有些夸张的华美。它是黑暗中的守望者,等候农人,还是等候那饱满的麦粒?还是守望着果园的花朵?它的伤感就是庄稼的歉收?它的欣喜就是田野的丰收?好像都不是,仿佛它只是村庄旧貌换新颜的一种炫耀。繁华的表象只是一时,终结的无助才是真相。
锄头上锈迹斑斑,镐头和犁杖上沾满灰尘,镰刀也钝成薄薄的铁片,它们在墙角集体哭泣。无意之间传递着一代农人对一段历史、一个时代终结的讯息。根的桥梁正在轰然倒塌。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没有划亮黑暗的瓜房马灯,没有了踏破晨星的水鞋,也没有了女人挥舞着镰刀将麦子割完,男人用木车将麦捆拉到麦场上,孩子们用连耞狠命地捶打的情景……
天穹下烟气朦胧的旷野,低矮稀疏的村庄,袅袅上升的炊烟,稀稀落落的树木;褐色的眼睛,裸露的泥土里浸泡着的希冀;乡路上匆匆的草帽,手腕上装满的篮子;乡场上零落的草垛,院子里锃光瓦亮的农具……
乡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