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大氅》
布鲁格尔俗称农民画家,但实际上,说他是一个风俗批判现实主义画家更为合适,而且不是一般的风俗批判,他的艺术见证了艺术和艺术家的深度。布鲁格尔不是道学家,但他的绘画作品,每一幅都是一篇精辟且犀利的宗教和道德批判檄文,由于画面上有非常丰富的可释读内容,他的作品因此具有浓厚的文学性。油画《绿色大氅》原名《蓝色大氅》,是约定俗成而来的标题,是根据画面中心的一个场景得来的题目。画面中心那个穿红色裙装的女人,正在将一顶绿色的大氅盖在她的老公头上。显而易见,这是在说婚姻伦理问题,社会的中心问题。绿帽子或是绿色大氅,画家含蓄隐晦还是讽刺夸张,观众可以自己决定。女人自己穿了一件猩红色的连衣裙,这红色在西方绘画中是代表距离最近的颜色,通常代表目前眼下,代表生命最近的东西,如圣母玛利亚身上那件代表人世苦难的红色衣袍,如血液,生活最近的如红尘,以及红尘中的种种般般。在中世纪的尼德兰民谚中,红色多半还代表人类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东西,它代表能量、热血、激情,也代表苦难、暴力和侵犯,在这幅画里,红色则代表“通奸”。而绿色在基督教里面原本代表希望,代表生命,但民谚中,绿帽子则是人人皆明白其含义的通俗用语。这幅画上,除了这对男女,所有的局部造型都是由中世纪尼德兰的谚语或成语的图像构成,可以说,画家的这幅画是一幅巨大的寓言故事,以象征造型图解社会现象。
画面的最景深处,画面中最远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一个教堂的尖顶,那种北欧乡村朴素的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它的前面有三个瞎子手拉手刚刚走过这座教堂。显然,画家是在讽刺世界的人,好容易走到了远方,远离了红尘,甚至走到了教堂的附近,但还是错过了。其实,对真正的信仰一无所知的人,就是走到教堂门口也无缘进去。稍微靠前的地方,一个愚人让他的毛驴在休息,而自己在拉磨;他的旁边,一所房子起火了,但房主不救火,却跪在边上顺便烤火;更左边,有牲口正在吃成熟的庄稼,但驱赶的人显然搞错了方向。
画面左边。房子里面的人正干着各种各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外面,妇人捉鬼男人撞墙;猪猡在喝啤酒;剪羊毛的男人和纺线的女人都在编织闲话和谣言;将精美点心喂猪的浪费鬼;为鬼一样的有钱人烤鱼的人;向魔鬼一般的牧师忏悔的人;口里含刀的强贼正在给猫戴上铃铛;把一筐光线(光明)多此一举地抬到露天的迂人;一边赌博一边拉屎的人,脱裤子放屁的人,把钱抖落在水里的骑士……这里的好多造型已经不容易解释,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画家将人类诸如此类的愚行,在做一一总结,再现到一张画面上,给世人看,给后人看。
画面前景,一个人在大路的中央挖地三尺,仿佛在说今天的事情?最快的财富总是来自地产开发?他的上方便是那一对红绿男女,旁边则是用精美点心喂猪的人,象征无端浪费的猪倌。这三组造型构成一个颠倒的三角形: 财富的无章法无节制开发,道德伦理的弄虚作假,财富的胡乱管理,试想看,世界从此稳定才怪,不混乱是不可能的。
画面右边,耶稣基督正在布道,他的面前只有一个僧侣,但看起来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们的前面是一个穿红色披风道貌岸然的世俗君王形象,但他的臣民,匍匐在他脚下,完全处在黑暗之中,则是一个十足的蠢材,一个蒙昧的奴才。这两人的侧面是两个无端争夺的人;在地上和白面的人;想同时占有案板两端两个面包的人;面包炉里没火,一团漆黑代表不生产的情形,种种图像,道尽时代难以言尽的愚昧和混乱。让人想起二十世纪初达达主义画派总结生活的一句名言: 生活是一件很愚蠢的东西(La vie est une chose vraiment idiote)。
从画面风格来看,布鲁格尔实际上是一个叙述型的画家,通过描绘故事场面,通过再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来揭露和展示其生活的荒诞性。他的绘画语言植根于弗兰德斯(今天比利时的大部分地区)的现实主义传统,他的绘画题材来自与时代紧密相关的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十五世纪的弗兰德斯虽然还没有普遍接受意大利人文主义的熏染,但本土的知识分子已经开始了人文主义的历史思辨,并建立了立足于本土的社会批评风格。在艺术上最具代表性的绘画流派是十四、十五世纪弗兰德斯画派,组成这个流派的是些极有社会良知和重视个人宗教修养的艺术家,在艺术史上,他们虽然一度被称为原始派画家,他们的作品则大多是对历史和社会的批判,对人类行为荒诞性的揭露,著名代表画家是赫络吕姆斯·博希,他的画面以宗教神秘色彩著称,布鲁格尔的艺术在题材和主题上,一段时间甚至在造型风格上,可以说是对波希传统的承继: 通过造型的叙述,隐晦地批评现实,揭示人类的愚蠢和蒙昧。在当时的基督教世界,这些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画家似乎要指出的是,虽然人们有宗教信仰,但由于个体的愚昧和盲从,信仰只是一种肤浅的意识,乃至自欺欺人的东西,继而成为更深层愚昧的根源。画家揶揄的对象正是他的同代人,但画家并不在画中显示地狱和最后审判之类幼稚的场面,这是南欧国家的做法,意大利和西班牙。南方人容易情绪化,所以在实践人文主义时也显然难以避免这一民族性格上的特点,过于情绪化。而在北方,人文主义则有一种静观自得的风范,一种黑色幽默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