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
去广州方向的车就要开了。小妹背着帆布行囊,踩着水,赤着脚,一步一个回头,直到她那件花花的格子衬衫被人流淹没在入口处。
我靠在车站的栏杆外面,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离愁别绪,心里却也十分的不好受。
记起小妹七岁或者六岁的时候,曾活泼地骑在“中国照像馆”的木马上,两手抓着木马的摇柄,嘴唇弯弯地抿着,两支小辫儿直挺挺地翘在两个耳朵后面,好一副孩子的憨态,想不到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
记得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不到十岁,在公墓给母亲买骨灰盒时,她竟新奇地用手去摸骨灰盒上的图案。
她是在母亲战战兢兢的生存中接受母爱的。记得那是母亲去世前的一个下午,阳光很好,母亲把我叫到床前。
母亲的手里攥着一根氧气管,头搁在一个立着的枕头上,她昔日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现在变成了两个黑眼眶,眼珠干瘪无光,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倒俯在枕头上,哽咽着:“青,我死了,你们我都不担心,我就是担心毛毛,她太小,我怎么舍得下呢?……”母亲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在她死之前早流干了。
她和父亲相亲相爱的生活,使我们无法预料后来的事。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距母亲去世还不到三个月。
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斜斜的雨丝抽打着病房的窗户。
我们围在母亲床前,看着雨点一个又一个地从玻璃上滚下,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荡。
母亲就这样去了。
小妹也就这样和我们一道昏昏沉沉地往家走,也一道昏沉沉地去送母亲火化。
在墓地,小妹忽然兴奋起来,她摸摸这块石碑,又摸摸那块石碑,然后咯咯笑着,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
对于母亲的怀念,其实是在继母来了之后。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天确实好的出奇,我用积攒下的津贴费给父亲买了一条的卡便裤。家里正准备吃饺子。
父亲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显然一宿没睡好,脸上泛着青色。他嗫嚅着:“青,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在一种直觉中我蓦地明白了点什么,我撂下碗,看着小妹,眼眶里忍不住地涌上了泪水……家,我们再没有自己可心的家了……
过节了,家家窗户里流出了温暖的光,我和弟弟妹妹坐在礼堂的台阶上看焰火。
继母和父亲逛公园去了,他们兴致很高,不是划船就是逛公园。
我们坐在礼堂的台阶上。
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各种式样的焰火把天空照耀得五彩缤纷。小妹转过头,悄悄地喊了声:“姐——”
我回过头,看看她。
小妹靠过来,轻轻地说:“我想自杀。”
我吃惊地望着小妹,久久转不过弯来。
至今,我还能想得起小妹说这话时的情景: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手托着腮,额前的小刘海微微地飘动着,两只穿着小白袜子的脚紧紧地并在一起。
天空中,各种式样的焰火还在像蝌蚪般扭曲着身子往上升,小妹的脸上却有了我所不熟悉的凄楚,那是和骑在小木马上的小妹是多么地不同了啊!也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小弟和小妹在食堂吃饭,他们吃菜不敢打好的,饭也尽量少买,为了省钱,两人用瓦数很小的台灯,以至后来双双近视。
至今我能记起给小妹送方便面时的情景。
我站在小妹的教室外面,既怕她看见我影响了听课,又怕她不知我来下课没了影。校园里静静悄悄的,有几片落叶在地上奔跑,学校的黑板上写满了孩子们充满娇情的诗,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直等铃声一响,我才堵到教室的门口,把那一大兜的“方便面”塞到小妹手上。
只能记起的是她考大学时的情景,熬夜苦读,脸黄蜡蜡的,可打起架来,照样能把我小弟的衬衫撕破。
高考结束,我们全都和她渡日如年般地等待成绩通知单。
为防备万一,我们一边替小妹查报上的招聘广告,一边又忙着带小妹去应聘。
大妹说,到中国银行还不错,去了一打听,非专科生不要。
小弟说,我看饭店也行,毛毛五官端正,没准饭店能行。
到饭店去应聘,没想到,饭店考试也很严,所幸小妹还机灵,门门考试通过,没料一称体重,招聘的人说:“太瘦了,太瘦了。”
也算天无绝人之路,饭店虽没考上,小妹却考到了香港的理工大学。
在香港,学理科本来就很难,何况英国人还有英国人的规矩,实行淘汰制考试,一直考到四年级,才能算正式毕业。
初到香港,小妹人生地不熟,每次路过九龙车站,就止不住地流泪想姐姐哥哥。
她想我们,我们也想她,可这种无穷无尽的思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她英语跟不上,老师的讲课不能全部听懂,又不明白本地人称为母语的广东话,更不能忍受本地人把他们叫“大陆仔”或者是“大陆猪”,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她自以为自豪的一切在那里全撞成齑粉,而她不太重视的一些东西,在那里又全都变成了举足轻重的东西。
她只有向我们哭诉,肩不起的理科课程,承受不了的冷言冷语。如果海水注定要冲刷沙滩,哪里还能有什么安宁的陆地!
我们为小妹痛苦,我们也为她担忧。一个人如果把下决心的气力用到干实事上,那会比空喊100遍口号有用。
她20岁生日那天,曾寄来一封非常特殊的信。
信中写道,她生日那天,刚走进教室,忽然同学们全都站了起来,大家向她拍手,还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一个女同学跑到她面前送给她一个很大的生日卡,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她激动的说:“你们要能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就好了,这是妈妈死后我得到的第一个吻,这个吻不是来自异性,而是女同学的吻,我得到的第一个吻是同学的吻,这叫我好激动呵!”
也有时小妹会在信中流露出一点点哀叹:“哇,一年一年过去,我从大姑娘变成老姑娘了,等我毕业回去,大概也找不到郎了。”
所以,我劝她在同学中物色物色,她叹口气说:“你以为呢!我连中国男人都不了解,还找外国男人呢。再说,我离不开你们。”
人,大约都是在这种亲情,在这种互相和互相间的联系中活着的吧!就如同你无论呆在哪里,你没法忘掉你是个中国人,你的肤色是黄的。
小妹快毕业了,她还得熬过最艰难的一年。
有时,我们打趣她:“毛毛,要不是我们几个,真不知你会怎样?”
“怎样?”她反驳道,“离了你们难道地球还不转了?没你们,我照样长大。”说完,她“嘻”地一笑。
这次小妹从香港回来,她刚到广州,我便打去了电话。
本想叮嘱她旅途中的安全,没料才讲个开头,她已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嚷起来:“呵呀,姐姐,我不是小孩子啦。”
她确实长大了。
昔日最自以为是的我骤然有一种失落感,那种不再为人所需要的失落感,过去的那种生活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想到这些,心里不觉有些怅然。
送走小妹,顺着原路往回折。
雨夜中,都市显得深邃而且缥缈,雨丝把天空和大地织成了一张巨网。没雨的夜晚,景物和心境都好似单纯而且恬静,而在这如丝如缕的雨夜,往事竟显得这样的纵横交错,令人久挥不去……车过西单,有一个咖啡馆还在亮灯。
那是和大剧院毗邻的一个咖啡馆,里面传出一首我熟悉的歌,歌名叫“轻轻的,我将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