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不要以为我们是乐不思蜀的不肖子孙。
我们连做梦都想着回国。
回国梦是我们无数梦中最美丽的梦。
故乡一下子簇拥过来,亲情依旧,山河依旧,我们却今非昔比。父母望子成龙,我们捧上功成名就的烫金证书;情人苦守寒窑,我们掏出温热的钻石戒指(一直在贴心的地方揣着呢)。兄弟姐妹,亲朋好友,谁也不要走,都在我这儿喝酒。记者也不要走,领导也不要走。还有你,悔不当初的势利眼,怎么躲在角落不敢露头?胜利者大度。让我们敞开了灌!醉了也没事,我开车送各位回府。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菜,到底是我妈烧的好。酒,终归是家里酿的醇。
蓦然,闹钟声音盖过了杯盏声。
睁开睡眼,我们仍然面对美国的苦涩、辛辣、悲酸、甘甜。老师的英语还是快得像火箭。老板的面孔还是冷得透心寒。电脑闪,电话唤,作业如山,工作如山。连轴转的脑袋患了眩晕症,不停歇的手腕得了腱鞘炎。公共厕所纤尘不染,免费洗手液香气迷人。怀揣30美元预备献给吸毒抢劫犯。同事讲趣闻引起哄堂大笑,我们却莫名其妙不知该不该赔笑脸。电视主持人与总统平起平坐,看不着半点媚颜。广告牌上的大美女抿着鲜艳的大红唇。电台说公司难忍大萧条决定大裁员。摇奖赛幸运儿狂吻巨款与旁人毫不相干。客户来传真退货,使黯淡的生意更加黯淡。新型商场就着古典音乐推销所谓后工业的代用品。老爷汽车在立交桥上又一次哮喘冒青烟。诱惑一天,奔波一天,黄昏孤影空房间。打开信箱,没有国内信件,没有中文报刊。只有账单、账单和账单。鸡腿方便面,鸡肋方便面,鸡汤鸡蛋方便面。
素纸两页,青灯一盏,我们思绪万千和远方笔谈。
大家好像订了攻守同盟——
不说苦辣不说辛酸。
只说甘甜,只说甘甜。
嚼着国内带来的药丸,买不到医疗保险的病号,自吹细菌病毒从不敢来找麻烦。
卖才卖艺卖苦力,没有合法身份的“黑人”,笑称工作体面报酬吓死你。
考试勉强及格,学生故作轻松:答这种破题跟玩儿似的。
洋夫婿又老又凶又吝啬,却夸他沉稳强悍又勤俭。
小商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却说周转迅速前景看好。
强忍地头蛇的欺辱纠缠,偏要说高山大洋的雄浑壮阔。
住在丑陋衰败的地段,偏要讲新兴社区的宁静幽美。
穿着旧衣店的西服,坐着街头捡的沙发,拍一张贵族派头的彩照。
约几个初识的老外,摆一桌自助餐,录一盘铁哥们儿遍天下的磁带。
父老乡亲!连我们自己也弄不明白,我们的只说甘甜,包含了多少夸张、回避和隐瞒,又包含了多少良心、孝心和梦幻!
老天爷心一软,让我们中的一位,撞上回国探亲的机会。尽管尚未发迹,无奈乡思难捱。说什么荣归故里,我就想亲一亲风烛残年的老娘!
礼品店,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慨叹找不出个合适的“度”——既不太丢人,又不超预算。终于,买了堆大甩卖的积压品,再小心翼翼撕下价格签。
飞机场,张三拐弯抹角地提醒,李四吞吞吐吐地托付。其实早已心照不宣,何必形之于言?回到那边别泄底,只说甘甜,只说甘甜。
近乡情更怯,羞于见来人。随风潜入夜,潜入细无声。成特务了。
来人络绎不绝,笑呵呵地刨根问底,宛如态度和蔼的公安人员。大家谁也不问你发没发,而是问你发了多少。
别谦虚,发了就是发了。
别害怕,没人敢绑你的票。
洋大款一定特嫉妒你。
你带回来几个合资项目?
早就看出,这小子有大出息。
哎呀你客气什么!咱们谁跟谁?再说咱商店也能买到这样的。
怎么不吃菜?赶不上西餐爽口?
美国最高的楼有没有五百层?
应该娶个女百万富翁,生个混血儿,又聪明,又漂亮,又有卡。
那你就能给美国人当爹了。
老父告诫:不要骄傲。
老母叮咛:不要铺张。
你发现自己无法解释,无法招供,而只能顺着人们认定的说,硬着头皮说,自作自受地说,只说甘甜,别的什么也不说。即使想说大家也未必听。那天你刚骂一声美国王八蛋,你哥们儿立马摆出聆听政治报告的嘴脸,还鼓掌说新旧社会两重天,一个苦来一个甜。
你的探亲经历,让我们面面相觑,傻笑连连。人生为什么这样难缠?天底下为什么冒出个美国?美国为什么不是北冰洋?北冰洋的游鱼会不会想家?老祖宗闲着没事,为什么要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没富贵的还乡,就是大白天光屁股?
回家,还是留下?
我们像那个永恒的倒霉鬼哈姆雷特一样,总是进退维谷,把握不住。
有时心一横,恨不得马上订机票,跟眼前的一切说声拜拜,就像报纸常讲的那样“谢绝高薪聘请,毅然回到祖国”。绝对是“高薪”,最卑微的角色,掏出一美元,也能换一把人民币。绝对是“毅然”,留下需要勇气,回家更需要勇气,没混出模样的人回家尤其需要勇气。可没混出模样的人恰恰缺乏回家的勇气。
于是,最终还是只说甘甜,只说甘甜。
人们宁愿这样,我们必然这样,地球那一半的亲友好像也不反对我们这样。
毕竟,甜比苦有魅力,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