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清
我们是“黑仔”,成天与型铸的黑砂“鬼混”在一起。捣砂、浇铸、清模、去毛刺,车间里黑砂飞扬,铁水长流,人人头上脸上身上全被黑砂尘埃“糊弄”得比非洲佬还要黑。不敢穿白衬衫,真正的蓝领。
车间32条汉子尽是没娶老婆的光棍。大都谈了几次对象,结果都吹了,女孩来车间看我们黑咕隆冬的样子就骇得落荒而逃。上班面对一片黑沉沉的砂山,心里就犯愁。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电铃声伴随着车轧着铁轨的隆隆声音响过来了——那是我们“黑非洲”的最后一朵玫瑰,盛开在天车的花篮里,天使般从天而降了。我们像是听到了出操的号令,齐刷刷的集体向右看。哦,见到了美丽的白玫瑰!
天车工姚玲玲是车间唯一的女性,黑仔们众星捧月般把她捧上了天!她就在我们头上仙女般脚踩五彩祥云飘来飘去。你看她,站在高高的天车驾驶室里,身影那么小,却占据了我们32条莽汉的心理空间,显得那么高大。车间唯独她的脸是雪白的,双眼像两股交叉的清泉,与我们的眼睛一相碰,就溅起五彩缤纷的雪浪花。大家常常是举头仰望,企盼她把天车开过来,把她的含笑靓容过来给我们看看,缓解心头焦渴的清愁。要说世上有偶像,姚玲玲就是我们黑仔的偶像。
天车在下吊钩,一根钢缆把天上地下的距离越拉越长。吊通红的铁水,起吊,开小车,左移过去,天车像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巨手轻抓轻放,准确地转移铁水,进行砂箱浇铸。钢花四溅,热浪炙人,令人唇干舌燥的。这时候,姚玲玲把车开得极投入,不出一丝差错,浇铸的功劳,她可有一半呢。
熔炼铁水的时候,天车空着,姚玲玲就一步步扶着栏杆走下铁梯,来到我们中间,一身红衣白裙,亭亭玉立,黑砂堆里突然盛开一朵雪莲。她跟我们说笑,并时时警惕地扫视车间门口,来了主管或老板就赶紧咳嗽离开。夏天,递给她几张冰票,她会马上去打了冰水给你喝。她自己也抿上一口,冲你笑笑,珍珠细牙白得晶光灿烂。
我们开她的玩笑:“玲玲,敢不敢在我们黑仔堆里挑一个如意郎君?”她总是瘪瘪小嘴,笑吟吟地回:“你当我不敢么,怕你们吃了我么?不是不敢选,是时候不到。”说得我们好兴奋,人人希望自己会被玲玲挑中。再热的天不敢打赤膊了,玩笑开得再大也不讲痞话,怕头上的美女不爱。看电影,大家争着送票给玲玲,逛公园,她自然是我们重点保护的“珍稀动物”。玲玲生活在黑仔中间,感到很受宠,很得意。
一天,玲玲郑重地宣布:她有男朋友了,叫我们猜,是谁?几十个人听了面面相觑,都巴望自己能接过美女抛过来的红绣球。可过了半天,她说,你们猜不着的,就爬上天车去了。
又过了几天,一名个头高高,蓄长头发的小伙来到车间,说是找姚玲玲。我们谁都不理睬,任他在车间瞎转。玲玲打冰水去了,回来时,正好遇上高个子小伙,两人亲热地交谈着,小伙还搂了搂玲玲的腰。气得我们眼里冒火。等玲玲送走了小伙,询问她:“小伙是你什么人?”“是老乡。”大家心才释然。
一天上午,车间突然停电,天车开在半路上就不能动了。玲玲困在天车上,不敢爬铁轨下来,在车上朝我们扮哭脸。
正是英雄救美的绝好时机。中午还没来电,我自告奋勇地去给玲玲打饭,连生拍拍胸脯,说他爬轨道给她送饭。
一齐打了饭走进车间,一边挑饭嚼,一边看连生爬轨送饭给玲玲的高空惊险特技。
连生把饭盒的把手扣在腰带上,饭盒扎紧,自己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就上梯过轨了。
天车离地面18米高,铁轨已被车轮磨得雪亮光滑,不能踩,以防滑脚摔下去。连生双手扶着屋顶水泥预制板,双脚小心翼翼地擦着横柱边一寸寸往前蠕移,本来不宽的柱面被铁轨占去一大半面积,剩下的尺寸不容一脚宽了。连生是半个脚掌悬空地慢慢向前探着。大牌名星史泰龙的高空行走也不过如此奇险呀!连生开始很害怕,望一眼地面上的我们,只有松塔般大小了,他的头晕起来。我们就在下面给他当啦啦队打气:
“不要怕,慢慢走就是!”
连生这才敢开步爬轨。
玲玲这时倚在天车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一脸惊慌愧疚的神色,紧抿着嘴,不敢叫出声,怕惊了连生哥,眼泪却一滴滴滚落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短短十几米远的行程,连生走了20分钟!终于走到了天车上!
连生扑通一声从铁轨处跳到驾驶室里,解下饭盒,递给玲玲。
“吃吧。”连生喘着粗气,说。
“我……不想吃,太感谢你了!”玲玲感动地道谢,把饭盒推到一边。她真的不想吃饭,她为这些心地纯洁的黑仔真诚待她而深深震撼,也为自己曾向我们说了谎而十分愧悔。
连生面对近在咫尺的美女,不免有些脸红,劝了几句,见她仍不肯吃,也无法,只好一个人爬回来,下到地面。
“怎么样,对你有意了吗?”我在连生背上擂了一拳,问他。
这时电来了,天车铃声又一路脆响过来,玲玲那闪着泪花的甜笑,在十多米高空撒下来,在我们每个黑仔的心胸播洒了一片光明。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来找玲玲的男子是她的男朋友,他来找她是商量把她调离到一家公司做文员,说这个环境太苦了。玲玲舍不得我们这一帮黑仔,但又恋着那位做技术员的朋友,举棋不定。是我们在这次停电中的举动深深打动了她的心,特别是连生冒着生命危险爬轨送饭这一幕使她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那个男仔不解地与她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