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梨
那一年我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诗集。在这个诗歌逐渐被冷落的年代里出版诗集无疑是愚蠢的,我为此背上了两千多元的债务,无数次遭到妻子冰霜般的冷脸和极其刻薄的责骂,让我脆弱而敏感的心几欲破碎。我的诗集抛向社会后毫无声息,这让我大失所望。
我所供职的单位毫无文化氛围,上班看报纸聊大天扯家常成了每日的工作,我被他们拒之千里而倍感孤独和寂寞。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一所大学里的某个文学社团邀我去作讲座。我羞赧之极。经不住他们的再三相邀,最后还是诚惶诚恐地去了。
第一次登上大学神圣的讲坛,心里生出一些不安和怯意。讲稿熬了几个通宵才写出来,临上台了还是嗑嗑巴巴语无伦次,我想,这次算是彻底地砸锅啦!也许是我坎坷的生活经历感动了这些莘莘学子们吧,礼堂里竟然响起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的三两声,然后响成一片经久不息。我再三地鞠躬以示谢忱。
我走下那一级一级的台阶,很多人便围了上来,拿着我的诗集让我签名。我的手在颤抖,多年后想起那一刻我仍然不能心静如水。我依稀看到了诗歌圣洁的光芒。
之后便收到了一个女孩的来信。她在信里叫我大哥,她说自从那次听我讲课后一直想叫我一声大哥,不知是不是太冒昧和太唐突了。信中言辞恳切,不容有一丝的犹疑。我没有及时回信。接到信后便下到了乡里搞一个调查,一个星期后才写去回信。我在信中说,能拥有你这样一个小妹自然高兴,只是大哥恐不配拥有。信写得很短,也很潦草,不无婉拒之意。
女孩真心实意地要认我这个大哥,信一封接一封地写过来,我便很认真地回了信,默认了这个只有19岁的名叫朵的小妹。
此后,我开始给她写信,关心好的学习和生活,每个月从自己的烟钱中抠下几十个铜板给她寄去。我在心里已经把她当做自己同胞的亲妹了。
那时她已经上大二了,我却一直没有去看她。我这老气横秋满腮茅草的模样不把她吓坏才怪。
一年后,小妹妹来我家看我。她事先没对我说,便独自来了。妻不在家,儿子也上幼儿园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抱病。
听到敲门声,我趿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说她是朵。她问:“你就是大哥吧?”我点点头,让她进屋。朵穿着黄褂,扎着马尾,看上去单纯得像个中学生。她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进屋后就放在家里的小方桌上,我说:“朵,你这是干嘛?”朵怔怔地看着我,眼里有泪光在闪动。
家里狼藉不堪。火炉上煎着中药,满屋里飘着一股涩涩的苦味。
“哥,你一直在骗我。”朵抽泣起来,“你不是在信中说生活得很好,什么都不缺吗?你不是说你住三室一厅,家里已经‘现代化’了吗?”
我垂下头去,“哥家里不是挺好吗?也不缺什么嘛……”
朵的眼睛红红的,“哥,想不到你家里竟是这样,连一件值钱的电器都没有,这么小的房间,你们一家人是怎么过的?”
我说:“过惯了。”
朵把脸背向墙角。
朵后来要走,我没有留她。送她出门,碰上妻下班回来了,我对妻说:“这是朵。”妻拉下脸来,不理睬便进屋了。我对朵说:“妹,你以后别来了。”朵含泪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妻一个月没有跟我说话,下了班不是去跳舞就是去打牌,把我和儿子扔在家里。每天晚上我把儿子哄睡后,便坐在床边上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妻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
我最后终于决定放弃一个男人所有的自尊向妻子彻底地屈服。我再也不梦想做一个狗屁不值的诗人,写那些无病呻吟狗屁不通的诗歌了。
我要做一个俗人啦!
妻子把我写了8年的诗稿都烧了,我高兴得大笑!我再也不假模假样地在家里抱病了,我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任何人都低三下四,一脸讨好。于是我又赢得了一片赞誉。
一晃又半年过去了。朵来了一封信,说她毕业后不去南方了,并且在那个城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说要挣钱为我出一本像模像样的诗集!我的心颤栗了。
她的信没有留地址。以后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张没有留地址的汇款单,每次不多不少都是500元。攥着汇款单,我在心里呼唤:妹啊,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见到我那可爱的清纯的小妹,我只有对着茫茫苍天大声地呼喊:
朵,我永世的小妹,你究竟在世界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