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齐
十年前我正在读大学,是个聪明的女孩子,金色的阳光把大把大把挥霍不尽的快乐照耀在我的身上。
尽管我眉清目秀肤若凝脂,但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美人,因为我只有1米53的身高。一个晚上,我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写作业,闭馆的铃声响了,我伸个懒腰站起来。忽然有人对我说:“明天我帮你占座位。”我吃惊地看到一张漂亮的脸。是阿昆,与我同系不同班,他的个人资料早在女生中传遍:身高1米79,父亲作家,母亲演员。
“以后你来,找到我就可以找到你的座位。”以后?一句话工夫明天就变成了以后。他的大眼睛亮闪闪地投出一张网,兜头罩下,我像狂奔着突然被逮住的小动物,完全不能分析突发的情况。
我一向不喜欢被众星捧月的人,尤其是被女孩子们宠的男生。我知道他们班的一位丹凤眼的高挑女生从进校就开始追他;外语系那位1米72的校花每遇他就频送秋波;但他突然把万千宠爱掷向我,我的第六感觉让我立刻信赖了一个没被宠坏的孩子的纯真。
从此,每晚图书馆里的找寻渐渐成为我生活的重心。在成百个人头或背影中细细辨认最熟悉的那一个,像拨开花丛找寻一朵独为你开放守候着的百合,每当我看见他温暖的背影,愉悦在心里铺展开来。走过去,把书往静静等候我的桌面上一搁,对面的脑袋就抬起来。彼此相视着一笑,人群就渐渐隐去,我们的世界只剩下对方。我们坠入疯狂的热恋中。
我曾问他为什么选择我。“我十二岁时看《射雕英雄传》,很喜欢黄蓉,想将来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就好了。她聪明、灵秀、美丽,像你一样可爱。”
以后的三年里,我们一直是校园里一道风景。我内心的缺憾被阿昆的柔情织补,我成为世上最自信的女子。
毕业时,我在本地找好工作,因为阿昆是当地人,我当然要与他在一起。
第一次拜访阿昆的家。早听人描绘过他母亲的美貌,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叫了一声:“伯母!”那个雍容高傲的女人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满脸寒霜,转身走了。阿昆来不及倒杯水给我,拍拍我表示歉意,就丢下我进屋去了。晚饭时,桌上只有他母亲一人在说话。主题就是哪个老朋友的女儿身高1米66,已经大学毕业了;阿昆的青梅竹马在外贸局工作,常常出国,漂亮得像个名模……
我调集了全部涵养,让脸部肌肉保持静态,平稳地吃着菜,偶尔看到阿昆的爸爸用男人的威严制止她。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在文坛上驰骋的男人完完全全折服在一个女人的美丽与跋扈下,阿昆一声不吭。
假期里,阿昆来电话:“我压力好大呀!我妈说有你就没她。她说你哪儿都好,就是太矮,让她没面子。如果你高10厘米,她不会反对了。”阿昆很沮丧。
“你要我高10厘米?哈,你要我高10厘米?”我狠狠掼了电话。
白天没有与黑夜颠倒,但是人心却突然不可把握。一整个假期,电话成为吵架的工具,我们之间的温情不知溜到那里去了。
踏上回归的火车,我心里又燃烧起希望,也许见了面就好了,只要一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和热吻过千遍的唇,一切都会平息。
“我们分手吧。”他说。
“你说你爱我的。”我的血流狂乱起来。
“当初不懂事。”他说。
“不懂事?真可笑,现在懂事了?”
“你别再缠着我好不好?”
我缠着他?从来没有准备在一世珍重的爱情里有这样的对白,就像美丽的家园不曾准备迎受突袭的导弹,但它却在面前炸开了花。我一下子晕倒了。
“如果你不想分手,那就做出点什么让我妈看,好让我也能交待。”那两条曾经紧紧拥住过我的臂膀,这会儿只是支在我身侧。他低头看着我,看三年前逮住的小动物在伤痛里挣扎。
我想冷笑,但笑不出来。被侮辱的人格像藤蔓一样滋长出一股稠密而隐蔽的仇恨。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娇小的身体里可以长出那样一股仇恨的力量,可以令我从狂怒立即恢复波澜不惊。
“我不想分手。”我的眼泪在出门以后才狂泻而出。
此后三年,我读完研究生,考过二外的六级英语。阿昆不温不火地与我保持联系,像对一只风筝,既不收回,也不放线。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当地经济效益很好的公司。过了两年,我被委任为进出口部经理。
阿昆对我的态度不露痕迹地好转,有时甚至说一些在学校里说过的话,让我在迷离的夜里产生几丝冲动。
那天,他把我约到读书时我们最爱去的餐馆。我们依旧坐在那个挂了许多葡萄的包厅里。他将一大捧红玫瑰递给我:“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第九个周年纪念日。”
我猛地抬头盯住对面的脸。六年社会生活的磨砺,已在那原本顺畅的线条间刻出棱角,过去的帅气而今熠熠闪烁着成熟的男人的魅力。一瞬间,我犹如失足掉进了岁月河,游回到出发的地方,心里泛出丝丝密密的感慨,却又寻不见往日熟悉的踪迹,枉自怅惘。我从没想到过有这么个纪念日,我接过玫瑰,并没有像多年前举到鼻尖蹭上半天。
“我妈不反对我们了!”他说。
我颓然地将花搁到桌角,忽然觉得无聊、无趣、无味。抬起头来,嗅到一串串绿色的葡萄发出的塑料气息,它们居然骗取过我对于森林的遐想。
我忽然变得很没情绪。那些燃烧了多年的仇恨连一丝烟都没冒就被泼上大水一样无声熄灭了。望着对面的人,就像回望童年里与伙伴们拼命追杀的激情,不能否认那种充满全身心的真实,却无论如何在日后只能一笑待之。事实上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还是值得我爱的,但眼下,我找不到爱他的理由。
一个连自己的爱都要由别人来支配的男人能激发我的什么热情呢?我六年的忍气吞声,勤奋不懈,难道就是在换取他妈妈的不反对吗?我还痴心妄想有百分之十的希望换取他的忏悔。我终于觉得,连复仇都不值得去完成了。
我用一个星期日的整天,写了一封信,委婉而礼貌地说爱已成往事,覆水难收。
我以为这件事至此为止了,没想到,半年后我又见到了他,而且,是他高贵的母亲亲自来请我。阿昆出了车祸,他受了很重的伤,医生说,也许他今生就站不起来了。
我哭了,回想起多年前热恋时他发傻问我:“有一天我残疾了,你会怎样?”我说:“照顾你一辈子呀!”可是后来,仅仅因为我不够高,他将我的自尊当小虫子一样踩在脚下。我真的会照顾他一生,不论他是残疾,是贫穷,是衰老,但这要在我们平等相敬相爱的时候。我很想一生只对一个人许诺,用一生兑现我的诺言,可是他不给我去兑现的理由。
我没有留下来,我愿意用别的任何方式去帮助他,但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