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然
说不完的蒋老师
每次上蒋老师的先秦文学课前都必须预先灌好两支钢笔,然后将桌上的杂物一概清除,免得记笔记时施展不开手脚。哦,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课前多活动一下手腕,增强灵活性。
老师初讲课时声音并不大,但那声音似乎是从丹田里透出来的,教室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到后来越讲越激动,越讲越精彩,嘴里蹦出一长串让人神迷目眩的形容词,像是打翻了一箩箕金豆豆,叫人又惊又喜又怕地赶着抢着去捡。往往总有漏掉的那么几颗。那当口真想大喊一声:“老师,您慢点儿!”可又实在不忍坏了他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兴致,一次讲《诗经·静女》,老师在台上思心徘徊,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偷笑起来:“一个静,一个姝,多么纯洁,多么美丽,充分体现出男子所爱之深切。”他不断打着手势,像要掏出心来给人看似的,肚子一挺一挺的,我们在底下早已笑开了,老师还是“春意盎然”——已入了化境。
因此我们最爱听他关于爱情作品的分析课——那个体会真深呀,莫不是也有年少钟情的往事吧?他给年轻老师上示范课《楚辞·山鬼》,讲到“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蒋老师在台上走了一圈儿,笑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说:“你们大概还没有这种等待人的经历——”全班同学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支楞起耳朵,他却就此打住,再也不肯泄露半点天机。下课后楼梯口一片叹息声:“真想听蒋老师亲口说他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啊!”于是大家达成共识,这么一个饱学之士青年时代的恋情必定浪漫而深挚。那时我在看曹雪芹家事,读到雪芹兄四十岁时“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笑,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谈者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不禁拍案大笑:“活脱脱的蒋老师!”假设宝玉是雪芹的影子,以此类推,当年的蒋老师必也是儒雅翩翩丰神疏朗吧!可柳云却说未必:“有的男人是越老越有味的。”
这就是我们的蒋老师,课上挥洒淋漓,喷吐如虹,有着孩子般的率真和学者的风度,课下,有那么多说不完的故事……
游于艺的沈老师
沈老师长得很有趣,圆头圆脑的,脸上仿佛是大圈圈里头套着几个小圈圈,每次看到他都想笑——太可爱了!
很多文化人的人生哲学都圆的,温厚且完满,人生的缺口在他们豁达的心脑里磨合成为光滑的曲线。而沈老师的“圆”并不止于此,他是在用生命画一个圆,从起点开始,终又回到起点。他越来越像一个在海滩上玩沙的小男孩,用松散的流沙塑造金碧辉煌的大厦,一如用零碎的语言去建构人生的至境,尽管困难重重却仍坚持不懈,常这样想,便常有一份感动。
沈老师讲授的是文学概论,他时常低头看着讲义,让人疑心里头有黄金屋、颜如玉。跑去偷看却大失所望,原来上面只孤零零的吊着几个条目。这时才懂沈老师低头看讲义是为了留给自己思考的余地,讲义上只写纲目是学力渊深的证明。他偶尔也抬起头来——这时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而他自己仍一本正经,这种素质说相声最合适。
沈老师讲课不像蒋老师那么神采飞扬,而是另一种组织严密条分缕析的稳重风格。蒋老师在台上痴醉吟咏,有如李白的飘洒:“声落惊风雨,讲罢泣鬼神。”沈老师则字字顿挫,有如杜甫的凝炼:“动情人拭泪,触目画惊心。”不错,沈老师善画,每讲到得意处,欣欣然把黑板当做画布,三笔画划,栩栩如生。那天讲齐白石论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来了兴致,顺手撇了几撇虾须,活灵活现的,像在水中畅游一般,着实把我们看呆,沈老师仍谦虚地说:“当然我画得不好,要不然人人都成齐白石了。”最妙的一次是画“山鬼”,粉笔这么一弯那么一钩就成了一匹猛豹,背上还坐着一个含愁带怨的少女,不着半点色彩,看的人却被她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我一直想学这一招,老用手指在霜气氤氲的玻璃窗上画,却怎么瞧怎么像一只大鸭子驮着一只小鸭子,心里不得不佩服:到底是沈老师啊!
回家整理笔记时才发觉那些平实的字句里满蕴着智慧的光芒。试想老师需要怎样的知识积累和潜心静修才能达到惊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境界?一部枯燥的文艺理论才能在他的精心组织下焕发出这样的异彩?
文学、艺术、人生,集大成者是为人伦的雅范,喜欢上沈老师的课,因为短短的九十分钟不再面对生活中琐屑和卑俗的东西,而全然沉浸在纯净的世界里,一想到这儿,心灵上浸润的灵泉渐化为一股热泪涌出来。
陈老师:做个快乐的教书人
陈老师教的是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汗牛充栋的古书读得他“聪明绝顶”,光光的脑门,一副大黑框眼镜,眼睛眯着,像一只大苍蝇。
陈老师的这副尊容就凑合着看吧,好在每到讲课的时候,他就精神抖擞,端着一壶茶踱进来,绿毛龟似的颜色,满教室飘香。他呷一口,“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神情洒落,再摆出“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架势,溜溜地诵诗(我不说背,背没那个意境),声调铿锵,该缓的缓,该急的急,该喜兴的喜兴,该伤感的地儿伤感,听得人掉泪。诵完了溜溜地讲,讲完了再喝一大口茶,问:“懂了吗?”我们全发呆,只顾着记什么是“以乐写哀,以哀写乐,增其一倍之哀乐”,什么是“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这些“术语”我们连字都对不上,像听天书,但很好听,满天花雨似的绚烂。
对于陈老师那个饮茶吟诗的癖好,他自己解释说:“诗乃天地精华所孕,千年才子绣口所吐。古人读诗,要沐浴熏香,正襟危坐,今人虽不必如此,也要口角噙香,读来才可甘之如饴。”这话我们也听得半懂半不懂,不过听说从前他老人家更闹腾,上古诗课之前是要喝酒的,真格的“醉八仙”。
陈老师还写一手好字,他批改我们的作业是一笔钟王小楷,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正配他的为人。我们把他的字当范本临摹,当艺术品欣赏,连带着把“此句不通”这样的评语也裱起来挂在房里了。陈老师的板书更是“美丽不留痕”,挂在黑板上眉是眉眼是眼,像古文物展览。他写板书很费力气,每下一个字都像压了千钧重,以求“风骨峻挺”。粉笔渣扑扑直掉,落了他满头,本来就稀疏花白的头发,越发白成雪了。我们课下劝他:“陈老师,您年纪大了,随便写几个字就行。反正写完又擦了。”他只是笑笑说:“四十年磨一剑练就的这两把刷子,再写回去可难喽!”
陈老师最叫人服的还是他的课,我们都奇怪他学生辈的人早都给提了干,怎么他还是个穷教书的?人哪,很背时!可陈老师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古代背时文人那种穷愁潦倒,郁郁寡欢的颓丧气。陈老师爱教书、爱学生,他常说,一站到讲台上,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他是私塾的底子,主张要先练字,字是门画,再读两汉古文,学些结构章法在肚子里,然后才看点诗词和现代名家散文。还要懂对句,最好琴棋书画皆通,即使不通,像什么琴筝瑟鼓,苏黄米蔡,颜柳赵欧,扬州八怪也得知点皮毛,学文学就是学做人之本,混不来的。他昨天在黑板上写首诗,刚写完就擦掉,找人起来背,练速记的本事,今天再出个对子:“五月黄梅天”,有人对“三国魏蜀吴”,他挠挠头,又有人对“七尺绿林汉”,他捻须微笑,再有人对“三星白兰地”,他拍手称妙,笑得眉眼开花。陈老师的课,像一场又一场做不倦的游戏,我们很快乐,他更快乐。
也有不那么乐的时候,比如讲《孔雀东南飞》,说到古代女子的不幸,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堪与白毛女控诉黄世仁相媲美;讲《出师表》,句句哽咽不成语,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竟然趴在桌上放声痛哭,恨不得诸葛亮是他爸爸,讲台底下一片唏嘘,个个抹泪,陪着陈老师伤心。他哭了小半节课,也有点不好意思,抖抖索索地往口袋里摸手绢,谁知居然摸出了一只臭袜子,弄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们都拼命捂着嘴,想笑,又得忍着。
赶紧打住吧!只怕众位师长要恼了,小孩子家满口胡诌些什么?师道尊严都跑哪儿去了?小妮子从戒尺底下偷偷钻出去,心里说:“阿Sir们,你们都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