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订闽剧《紫玉钗》旧钞本序
闽剧《紫玉钗》相传为清嘉道间林下翰苑诸公所制，其本事系采取唐人说荟蒋防之《霍小玉传》编续而成，胎息昆曲，在闽剧中最列上乘，剧情细腻，故曲词声调审度填制亦无不忖详精确，但流传岁久，浸致讹脱，歌者未必知书识字，辗转授受，仅据音白增减，因是别字方言羼入不少，坊间刻本更多谬误，现流传扮演仅存霍小玉扶病哀诉一段，全剧唱做即老伶工亦少知指导之者，曲高调古，和者寡也，予性耽音乐，诵咏之余，喜自笛度曲，偶得此剧旧钞本，病其传写芜杂，尝举示吾友龚礼逸，礼逸曰：“李益妒痴著在唐书本传，蒋防以唐人传唐代轶事，所云未必尽属虚构，至传中情节哀感动人，固可歌可谱之矣！虽编制剧本不无藻绘，当思所以用于警世易俗者，倘徒诋为缘情绮靡之陈言，当时士大夫之风尚则指摘，无乃太过乎？矧曲调清深淡远，曲词缠绵悱恻，较之一般闽剧谑浪笑傲有足多者，盍订正之！”予喜而应之曰：“有是哉！”因参稽校正，录成初稿，并记缘起弁诸其端，辛未春月古闽张晚青序。
剧中人物（依小玉传）
青衣：霍小玉 生：李益 净：黄衫侠客 老旦：玉母郑净持 贴旦：侍女（一、浣纱，二、樱桃，三、桂子）杂：友人（一、崔元明，二、韦曼卿）典铺掌柜：侯景先 书僮：秋鸿 马夫出目第一出 典钗第二出 遇侠第三出 游春第四出 闺怨第五出 哀诀第六出 埋恨[二]第一出典钗（贴旦扮侍女浣纱上）
都只为娇姐儿伤离抱病，资用屡空，侬奉主母严命往典玉钗，急匆匆步出深闺，顾不得市上往来人多少，花街柳陌路高低。
（白）侬家霍王府侍女浣纱，只因主母为千金久病，资用不继，命侬往典玉钗，要事那可迟延，不免前去典钗罢！（下）（净扮黄衫侠客上）（引）啊哼！天生一片热心肠，常把他乡作故乡，踪迹好同萍水合，黄衫马上把名扬。（白）俺黄衫客，浪迹江湖，了无牵挂，今日身闲无事，特往长安览胜，快些走罢！
叹世情趋炎附势，这长安大道上真不少，往来车马，浮云富贵于我何加，我也曾跑了宦室与豪家，转眼成墟，身委泥沙，说什么名称没世，到尽头还不是冢里枯骸仍挨骂，（下）
（贴旦扮浣纱上）（白）来此已是典铺，侬不免把玉钗来质吧！
第二出 遇侠
（贴旦扮浣纱旁哭）（净扮黄衫客作潜听状上）（白）请问姐姐为何这样伤心？手上玉钗从何处来的？（贴旦扮浣纱作将泪状）（白）尊客听奴一言告禀。
多蒙尊客勤相问，且听女婢细说根原，忆昔年霍王在世，为怜爱娇女上鬟，将此钗加工制造，细巧晶莹，叹无端主母招婿李益，曾相约八月必定奉迎，那知他蟾宫高步，另聘卢氏更结朱陈，屡遣价寄书催促，到如今雁杳鱼沉，害小姐悒怏抱病，医和药拮据经营，命侬持钗典卖，又谁知交易不成，致令侬无法报命，双泪淋淋，尊客呀，这叫做背义不如屠狗辈，负心却是读书人。（净）
听伊言来心测念，却原来世间有此负心人。
（白）玉钗既然典质不成，我有白金十两相赠，拿去禀上千金，听说李益现在崇敬寺玩赏牡丹，我今前去，定为邀来，汝快回去吧！（贴旦）
多蒙得多情持金相赠，急将佳讯报与千金，（下）（净白）你看浣纱已去，我理当一行，全其好事便了。
急忙忙催勒青骢马，俺今番可比古押衙，把此不平心，且向前途寻消息，挽回风力，保全花命，勿任摧残，（下）
第三出 春游
（白）走呀，（生扮一崔元明二韦曼卿三李益相继上）
整顿衣冠来丽地，见一路衣香髩影，士女如云，风光明媚，景物鲜妍，正是冶春时节，艳阳天勾起一团游兴，也不枉我辈裘马翩翩。（生李益作沉吟状）记当初为寻佳偶来到长安，遍觅丽人谐良配，天缘得遇女中仙，吾爱伊低鬟微笑，他说我才貌相兼。酒阑东阁欢会流连，密约仲秋迎接回旋，那知好事多磨，我母亲又下了卢氏聘，致令人负盟却召，相见无颜，近闻崇敬寺牡丹开得娇艳，且寻花事暂解忧煎。
（净扮黄衫客上）（引）啊哼！难停驷马足，为续旧鸾胶，（白）李生呀，李生请少待！（生等同白）尊客是谁？（净白）不须相问，我辈寻春雅兴还同，俺有个好去处，要攀一行，（生同白）我与尊客并未谋面，不当奉扰，（净白）这有何妨？大家都请上马来，（净）
挽勒丝缰风似快，真如逐电紧奔驰，（生李益白）哎呀！
因何事强扶人上马，真我疑团莫解不分明，（白）小生不去，（净等同白）走罢！（下）
第四出 闺怨
（青衣扮霍小玉，贴旦扮樱桃扶小玉同上）（青衣白）哎，李郎呀！
恨薄幸忒狠心，轻抛弃，只落得泣月啼花，暗里添愁，叹侬身困香闺，终日里强支床，门掩着梨花梦，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山上复有山，何日大刀环，望藁砧欲化作望夫石一片，嗳嗳，侬竟是唾余苦李被弃道旁，提起薄情怎不教人肠九转？要寄回文字字难，怯移步，懒抬身，纵有那角枕锦衾明似绮，倦腰肢羞辗转，孤眠不敌半床寒。
（白）侬家霍王幼女小玉，当初母亲将奴招赘李益为婿，订约选官之后遣人奉迎，谁料他别赘高门，弃旧迎新，侬前日将一只紫玉钗命浣纱持去典卖，伊说路逢黄衫侠客代侬招致李郎，但不知他何日可来？只是侬已经望眼成穿，哎，李郎呀李郎，汝若不来，只怕再难相见了。
（老旦扮玉母净持上）（引）娇女病缠绵，好不教人心中惦念，（白）老身净持，近为女儿久病未愈，令人心绪不宁，特地前去探视，（向前）呀，儿哪！汝这几天病体可好些么？（青衣白）哎，娘呀！想女儿病入膏肓，全无生趣，（老旦白）哎，儿啰！
娘望汝耀门楣，光家乘，又谁知倚婿为儿成画饼，倒做了断线风筝，飘泊无依，悔初肉眼无珠，空错认，误把鸳鸯谱来修，可怜汝病骨近来无一把，那能支架许多愁，劝吾儿，暂放愁怀，自保重，但愿上苍垂怜悯，转移儿夫狠毒心肠。
（白）儿啰，徒自烦恼也是无益，待娘扶汝起来散散闷怀，或者减些病症未可见得，（青衣白）哎，娘呀！
倚娘肩，只听得画廊鹦鹉声低唤，卧病不多时，瘦损容颜羞对伊，入骨相思，他那里应笑人痴。哎，李郎夫！怎记得定情宵，红烛高烧，喁喁私语说许多衷肠话，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谁知去后情迁，海誓山盟付与云烟，竟作亏心汉，害侬病恹恹，好似梨花带雨眠，敢则是前生做什么过和愆，今生分折并头莲，哎哎娘呀，一在地角一在天边，休想和鸣比翼鹣鹣，侬命苦他的缘悭，只怕那系足红丝今朝断，眼见得两家门户各生天，（老旦白）啊！
听罢言词，痛断肝肠，好姻缘变作恶姻缘，说甚么乘龙射雀，引凤求凰，这也是三生宿债，宿世孽冤，纵使海枯石烂，世变沧桑，怎能破赎前愆，消此恨，吾儿倘有差错长和短么，儿啰，叫为娘泪烛当风，随赴黄泉，都道儿有靠，谁知婿不良，到如今啼也无益，哭也枉然，啼也无益，哭也枉然么！儿啰！这还是莲性虽胎，藕丝难断，若要再酬旧盟好，则除的有情天兜转薄情郎。
（白）儿哪，不要哭坏身子，待娘进去拿茶来，汝且静息片时，（青衣白）是的。
第五出 哀诀
（净生等同上）（白）啊哼！（引）竟成氤氲使，撮合镜花缘，（白）李生呀，这个地方是汝常来的，凡事自己问心才好，汝可进去，自知端的，俺们去也！（净把生李推入门内，外扣上，生崔韦等作赞叹觉悟状，同净下）（贴旦扮樱桃白）启禀姑娘，李生来了，（青衣白）在那里？（贴旦邀生前白）在这里！（青衣白）啊，汝就是李益么？（生白）是的，（青衣白）哎，薄幸呀！
当初凭媒说成姻，夫妇恩情海样深，只望汝与侬倚靠终身，死则同穴，生则同衾，那知顿起不情心，别赘高门，弃旧迎新，抛着侬与母亲孤苦伶仃，凄凉相对，谁来怜悯，哎哎呀，男子汉各吞涎自问心，当初言语何等咛叮。一别到如今，盼望重来，杳无信音，倒做了卓女临邛白头吟，哎冤家，汝竟舍得下此狠毒心，抛了妾顿把前盟付与东流，全不想灯残画阁，月暗星桥，那时节迟松钮扣，羞整珠翘，曲效那于飞，侬怎样相偎，就如今好似明月照沟渠，比较从前，花貌不如，对菱花，奴私拭千行泪，哎啊哎，为郎憔悴却羞郎，（生白）哎，妻呀！
望贤卿，宽海量，容细诉，休错怪，莫悲伤，且听原因，自别芳容返觐亲，谁料家慈别议朱陈，本待要苦推辞新婚配，怎奈是千金成聘，六礼曾经，心内事又不敢向高堂相告禀，因此上阻滞我的婚姻，误却汝的佳音，默默筹思，进退难行，今日里轻车驰骋出都城，又因为选官耽搁，致累汝癯容减，月缺眉颦，闷闷日在心，每想遣人来奉迎，恨只恨便鸿难觅，又费经营，踌躇到而今，哎，妻呀！事不瞒真，我何曾负初心，周全曲谅，端赖卿卿，乞容宽恕，莫记前情。
（老旦玉母手挚药杯上白）哎，汝不是李益吗？（生白）是的，（老旦白）过来，老身待汝如何？（生白）是好的，（老旦白）吾的女儿待汝如何？（生白）也是好的，（老旦白）却又来了，却又来了。
追思往事实堪恨，却原来是人面兽心肠，咫尺相逢非万里，为何忍割旧时盟，（白）儿哪，可将此药吃下么？（青衣白）娘呀！
哎，娘呀！自古药医不死的病，女儿虽生不如死，娘呀，就是金丹便也无灵，错配无义汉，提起裂碎心，回忆当年初，汝薄幸归里觐亲，临歧判袂，别泪沾襟，说不尽生平私语，分手时再四咛叮，汝一去断魂落魄，两年里鱼雁无音，竟把恩情一旦倾，致教人日夜痛伤心，玉容憔悴，弱质难禁，未得消除冤孽债，沉绵一病到如今，正是红颜薄命，生不逢辰，孽缘已尽，往事休陈，何期黄衫侠客，心抱不平，难得他为人仗义，马足不停，访知崇敬寺，觅到汝薄情，真乃是衣冠禽兽，有何颜到此来临，可惜汝读书知礼，身列儒林，害得我青春黄土，赍恨幽冥，明知菊水难续命，药饵不延龄，虽在黄泉之下，目不甘瞑，未到春残红已坠，埋香何处卜佳城。从此后，妆台锁月，镜槛封尘，只剩那残脂冷翠，断线飘零，莫想连枝叶茂，休思并蒂花成。恩情从此绝，冤苦尚填膺，自恨雁行失序，顾影茕茕，倘有风云不测，难逃不孝之名，最可痛六旬老母，长尔寂寂门庭，愁颜对影，触景生情，切不要开儿东阁，启儿西棂，开儿东阁，启儿西棂么，哎，娘呀！死别吞声留遗挂，怕只怕见鞍思马，睹物怀人，见鞍思马，睹物怀人么！娘娘，桑榆晚景，莫太伤神。
第六出 埋恨
（青衣白）李益，汝可过来，待侬问汝，（老旦白）过来呀！（生走前白）娘子为何？（青衣白）闻汝长安觐亲后，不日就往迎娶汝表妹回去，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世间那有汝这等薄幸的么？哎呀，天杀的！（生白）哎呀，冤哉冤哉！（贴旦等同白）冤哉何来？汝汝冤哉何来！（生白）哎，妻啊！
劝娘子不必深抱怨
此乃是慈亲严命不自由。
细思无可奈，因此暂罢休，纵能接卿回转，又恐母不相留，岂不把从前恩爱，反变仇雠，反变仇雠么？妻呀，万千悔恨都何益，两分恩怨亦无尤。（青衣白）哎，薄幸呀！
哎，冤家呀！汝还敢口饰是非来强辩，分明是亏心薄幸不良人，可惜汝读书种子不顾纲常，都不记宋弘不弃糟糠妇，伊名节攸关尚不徇，君说什么觐亲未返，定聘由娘，觐亲未返，定聘由娘么？亏心贼呀！确见是恋新欢忘却旧好，越思越想怨且盈腔，便硬硬着心痛，把冤家咬一口，（生白）哎呀！（青衣）
满怀忿恨尚难消，追思往事泪盈腮，无端典却紫玉钗，似这等翻成怨耦变作祸胎，满怀怨郁拨难开，痛哀哉！尚记得低帏暱枕，鸾凤和谐，转眼间灞桥折柳，别宴安排，汝叫侬不须挂怀，迟则八月必回，谁料汝丝萝别托，致令侬魂梦空猜，到如今魂消杜宇，梦断阳台，画梁泥自落，旧燕不重来，尘生罗袜，土掩金钗，生饮恨，死衔哀，不成连理树，孤冢定长埋，这却是春蚕作茧自受缚，自断生身怨着谁来，埋骨成灰恨未灰，只因鸩毒怨良媒，杜鹃啼血千山月，哎呀，一缕芳魂唤不回，（哭）娘呀，哎娘呀！
（老旦哭白）儿啰，哎呀儿啰！（生贴旦同哭）
跋
古闽剧《紫玉钗》旧钞本，系亡友张晚青再订稿，于壬申岁养疴苍霞洲时与予商定者，匆匆未暇报命，而吾友旋归道山，此稿置诸箧笥垂二十年，兹因移居检点得之，年少绮怀，无殊一梦，而亡友之墓木拱矣，阅之增慨，一九五二年九月龚礼逸题。
“校记”
原注：礼逸云：小玉应从母姓称郑，《传》称霍小玉是霍王幼女之省称耳，侠客以身着黄衫隐本姓名的假称，坊本竟据作姓名，今勿有误。
原注：旧钞本无分出，兹以意分之，当否，裁酌。
按：剧本正文题：“闽剧之祖紫玉钗（蠡测轩校订初稿），古闽张晚青订正，龚礼逸参校，壬申春月重订一过，晚青。”又：张晚青校订本分出，但未标出序，此乃校者加。
原注：坊本姓氏扬，钞本作侠名扬，予改为把名扬，礼逸云：把，与第二句“常把”字犯复，似无大碍，又云：故乡亦不妥，故字应订正作家字，予亦认为不必。
原注：此处缺向侯景先典钗不哭一节，应校补与剧情才合。
原注：礼逸云背义不如二句，是互文，反面讽刺，背字疑有讹，意谓屠狗辈尚有仗义者，而负心反是读书之人也，校对入微，即订作扙字何如，或当再酌定。
原注：丽地必误，江南佳丽地，不与丽地之丽字同义，游崇敬寺亦作胜地，始合，现坊本“衣香扇影”，看牡丹天气与扇影亦不合，抄本作宾（鬓）影是。
原注：低鬟微笑，才貌相兼，均霍传中原字句。
原注：忧煎，坊本作离怀，不叶韵且不合理。
原注：听得，坊本作见那，礼逸云应改听得，极是，又云，应笑人痴，应字再当作还，怎记得怎字再当作曾，方能衬映出一腔怨愤，初听鹦鹉之声，因羞对鹦鹉翻成恼也，与上句入骨相思，后句瞒不得雪衣娘均有叫应，所解入微。
原注：吞涎问心是方言，吞涎等于食言，问心指腹里明白也，抄本作当清夜自扪心。
原注：闽音叮咛与谱不叶，各本均作咛叮，非倒置也。
原注：坊本埋香句乃幽魂投入枉死城，其谬误不堪如是。原注：成，又作明。
原注：娘子，坊本作娘行，或是你们娘行，曲中方言耶！待考，此似不必研究。
原注：万千悔恨两句是乡先辈黄莘田《香草笺》中诗句，已校正。
青衣唱三字，钞本无，据意加。
原注：画梁泥自落句，一作空留乌衣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