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词
“南吕引子”“满江红”门外蓬蒿，蓬蒿外、烟尘涨日，惊好梦，鼓鼙动地，不寒而慄，醋瓮搬开酸鼻史，酱瓿跳出诛心笔，向吾家孟老索诙谐，闲哓舌，观蜗斗，寻蛛迹，挥兔颖，评鸡肋，顿清歌九转，唾壶敲缺，故事翻新资脍炙，羽音变徵多淒切，且呼僮持去谱丝簧，声声彻。
目次
第一出 牵牛第二出 搏虎第三出 攘鸡
第四出 食鹅第五出 烹鱼第六出 获禽
第一出 牵牛
（净衮冕扮齐宣王上）
“双调”“风入松慢”泱泱表海大王风，席余威坐镇山东，叹中原逐鹿如春梦，谁则是一世之雄？想今日呵，除却观兵问鼎，不成骏烈鸿功。
群龙野战血元黄，自大还须让夜郎，加我黄袍能豹变，试为汤武也何妨，寡人非他，齐王田辟疆便是，奄有青齐，忝为元首，官山府海，拥万乘以纵横，驾楚鞭秦，角六王而睥睨，周德天既厌矣，列邦正虎视眈眈，帝制我自为之，敝邑亦鹰瞵逐逐，（笑介）如果民情一致，天命攸归，寡人其代周而王乎？哈哈！（坐介）（丑袍笏扮胡龁上）（跪拜介）臣胡龁叩见，愿吾王千岁，（净点头介）大夫来此甚好！这里便殿，无庸多礼，且侍寡人清淡为妙，丢开虎斗龙争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丑谄笑介）大王天颜有喜，莫是想出甚么得意的故事，可否赐示一二？（净微笑介）没甚得意，不瞒大夫说，孤想古来几人称帝，几人称皇，神器所归，尊无二上，何等光荣体面，现在七强并峙，中夏分瓜，九鼎谁迁，东周未艾，长此均势，莫定一尊，很觉没趣呀！（丑）大王圣德巍巍，轶尧迈舜，将来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帝谛皇煌，正如探囊取物耳！（净笑介）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目下吾齐能人确也不少，但时机未熟耳！
“夜行船”捭阖连衡各一宗，看弹冠忙煞群公，还有那炙虫雕，鸡鸣狗盗，乱纷纷云驰波涌。
古语说得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寡人欲建殊勋原非难事，所虑人才虽盛，民望未归耳，从来收拾人心，端赖无形之权术，你懂得么？市义不妨为操莽，假仁才许作桓文。
“乔牌儿”慈悲信口哝，权变随机动，花花世界工操纵，孤则待小小显神通，便将凡眼哄。
（末短褐犊鼻裈扮庖人牵牛上，绕场行介）
“仙吕”“醉扶归”俺呵，穷途宁戚衣垂骭，谁晓的饭牛容易解牛难，慢夸是俺有庖丁伎俩舌翻澜，没来由碰着那闲情宰相偏惊喘，你们呵，再休对这披毛戴角把琴弹，须知道葛卢捣鬼真浑蛋。
（牛作声长鸣介）（净回顾介）呀，大夫，这牛向寡人长鸣，却是何意？（丑）博硕肥腯，民力溥存，这便是大王得民之兆呵！（牛踯躅介）（净）呀，大夫，这牛向寡人踊跃起来，又是何意？（丑）臣思虞廷郅治，百兽率舞，这牛见了至尊，山呼舞蹈，歌颂承平，足征灵性未泯，牛犹如此，民意可知，这便是国民拥戴之兆哩！（净大笑介）哦，是了，寡人想起来，牛虽六畜之一，他的历史颇为壮观呀！
“双调”“新水令”孤想那丑君瑞兆迈罴熊，采风诗牧人佳梦，主盟开五霸，播种慰三农，积健为雄，看回首邱山重。
兀那牵牛的，你这牛要牵到那里去呀？（末放牛，上堂叩见介）启大王，这牛要牵去宰的，（净作愕介）呀，活活的牛为甚么要宰他？怪不得他屡向寡人悲鸣踯躅呀！（末）启大王，不是无故宰他，只因大典所关，不得不奉行故事耳，（净）除了祭祀，还有什么大典？现在又不是冬至祭天时节，不得妄开杀戒呀！（末叩首介）
“仙吕”“好姐姐”献牲牷不上天坛，百忙里奏刀难缓，洪钟新铸，悬在辟雍间，铜花灿，一经涂泽声光奂，则待要劙此肥牛血染丹。
启大王，釁钟典礼，例须屠牛，不是祭祀用的，（净摇首介）呀，庖人，你只会屠牛，你还不晓得牛的劳勚正多哩！
“双调”“驻马听”想当初涉地成风，管氏包茅征楚贡，犒师示勇，弦高乘韦却秦攻，而今垂老，叹疲癃，料吴宫见月心还痛，更何忍一刀断送，早开恩，好把这牺牲纵。
我想你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放他去罢！（末笑介）启大王，小臣忝作庖人，杀牛无虑千百，不但釁钟釁鼓缺不得牛，一切禋祀柴望也要在在需牛，如要小臣不开杀戒，除非天地不生牛罢，（净冷笑介）呸，你这匹夫！好个糊涂虫，怎么残忍乃尔！
“步步娇”堪笑你自命屠沽真顽蠢，动诩操刀勇，这叫做心肠铁石同，不想他觳觫临刑，肉飞血涌，你呵，既不曾走狗念前功，也须怜他是无辜冤把头颅送。
（末）既是大王这般吩咐，小臣便饶他一刀罢了！
“仙吕”“皂罗袍”不是我莽夫斗胆，俺也愿众生平等，物我齐观，你贤王既把网罗宽，俺微臣且放下屠刀看，只是牛不要杀，钟也不要釁了，将来郊天祀庙，也只剩蘩蕴藻之菜，潢汙行潦之水了，须知道，土牛布鼓，鬼神所欢，太羹元酒，馨香一般，从今后，把一例的繁文缛节都蠲缓。
启大王，嗣后索性把那釁钟故事永远废除，岂不直捷爽快？（净喝介）胡说！那是昭昭国典，垂之史册，岂可率尔废除？
“双调”“沉醉东风”听鼍鼓逢逢奏公，赓雅乐鼗磬笙镛，这釁血刑牲古所传，天家盛典非繁冗，慢说是前王作俑，不信呵，你试看那告朔礼隆，也少不得这饩羊供奉。
况是吾国乐音，驰名天下，昔者尼父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大吕、黄钟非同凡响，万一废了釁钟，弄得律吕不调，才是笑话哩！（末）一钟关系原来这般重大！敢问大王，还有别种釁法没有？（净沉思介）除却杀牲，那里有别种釁法，孤想只有一道，这牛既经特赦，总不要杀，索性以羊易之便了。
“雁儿落”既难废明堂里金铁琤瑽，又缺不了御厨内刀碪飞动，则要这骍角儿免却及锋，说不得先借那柔毛儿拖来抵空。
（末）谨遵王命！小臣宰羊替代便了！这牛既沐天恩，斯为禁脔，小臣不敢承领，留在这里，听大王发放罢！难得桃僵教李代，剧怜兔死没孤悲，（叩辞下堂介）（背笑介）说来说去，到底免不得宰杀，想是这牛爷爷交了好运，可怜悔气的羊哥儿有冤没处诉哩！
“仙吕”“寄生草”绝妙超生术，希奇越俎谈，郑君分鹿无斯判，卫侯好鹤无斯诞，燕王市骏无斯幻，怪不得封侯封尉满朝端，羊头羊胃从今烂。
（徐退下）（净）呀，大夫你也积些阴骘，替寡人放生走一荡罢！你先把那牛牵上堂来，寡人要对他说几句话，（丑应声下，牵牛历阶上）（净起抚牛叹介）我的牛呵！
“双调”“收江南”呀，可怜你壮心伏枥，一皂骥曾同，若不是长髯主簿，先借重试刀锋，一任你苌宏血碧，也染上自由钟，今日，孤赐你金牌一面，挂你项上，权当做特别勋章，还要重烦这位大夫送你往桃林一遭，从此后你蹄齧逍遥，再不要心惊肉悚，你好觅那长林丰草，摆尾去嘶风。
你有这面勋章护体，没人敢再杀你了，呀，牛呵，寡人有日幸登九五，你高躅大年，优游岁月，也不减商山遗老哩！哈哈，你去罢！（丑叩辞，牵牛下阶介）列位，你看到这出戏文，便晓得敝国大王确是好行仁义的，俺放过这牛回来时，顺便告诉客卿孟夫子，也教他欢喜欢喜，（下）（净笑介）寡人今日做了这樁好事，心内很是痛快，列邦闻之，都说我深仁厚泽，施及禽兽，将来果有大宝之分，不怕他们不承认了，帝王历史上凭空添一段美谈，岂不快活！
“尾声”网开三面宁虚哄，要把那普天惊动，才识我真主当阳有古风。
列位听戏们，不要讪笑寡人放了无知孽畜呀！须晓得感应之理如影随形，你们不信且寻那战国史查查看，为皇为帝，寡人虽没有这段福分，那后来田单火牛破了燕军数十万，夺回齐国七十余城，这就是寡人种的因果哩！（大笑下）
第二出 搏虎
（台上布野色，悬岩晚照，平野疏林，景象萧瑟）（净武装扮冯妇，坐自拉缰双轮车上）
“仙吕”“点绛唇”雁肃风高，疏林衰草，秋光老，落日鞭鞘，问何处停骖好。
小隐林泉足寤歌，移文不到北山阿，兽蹄鸟迹休闲管，明诏征车奈我何，在下便是晋人冯妇，技击传家，戎行驰誉，春郊射猎，常矜贯革之能；夜帐谈兵，曾厕运筹之列，仗义则拔刀相助，逼真郭解朱家；角力则举鼎称雄，奚让孟贲乌获，（叹介）咳，只惜今日之冯妇，迥非昔日之冯妇了，低徊往事，不胜水流花谢之悲，俯仰当年，大有日暮途穷之感，噫，避世却因惊世早，入山再欲出山难。
“混江龙”想当日呵，俺是个太原年少，绿翩翩裘马五陵豪，论文章，雕龙乏技；说功名，走狗空劳，俺也曾寒星试剑，俺也曾秋水横刀，俺也曾招徒侣少林术授，俺也曾慕将军大树名标，俺也曾上瑶池风追八骏，俺也曾走扶桑晓策六鳌，俺也曾媚山妻驱车射雉，俺也曾结群小升木教猱，俺也曾猎名场坠鞭挟弹，俺也曾逐利薮分道扬镳，转眼间垂杨在肘，弹指儿短刺生毛，到而今呵，厌尘嚣早告了菟裘老，博得个一拳莫展，两鬓徒搔。
呀，俺冯妇原非出身微贱，也是晋国一位大夫，自从韩赵魏三家分晋，寡君幽公，降为废主，君权杌陧，国体变更，俺既不能舍身殉国，又岂肯俯首事仇？况俺与三家同列朝端，彼此原为僚辈，也不值得降志辱身，赧颜求仕哩！可怜朝纲紊乱之秋，正吾辈逃亡之日，武鼗襄磬，去而之他，绿水青山，与此终古，这便是俺冯妇的结局了，只是平生绝技没世无传，未免扼腕，诸君认得俺壮岁时是个搏虎的惯家么？
“油葫芦”俺独对这舞爪张牙百不饶，只要俺这猿臂儿掉一掉，管教那山君望影早惊跑，怕甚么呼饥伥鬼前途导，怕甚么助威风伯空林啸，他的犁头儿舌正骄，俺的钵头儿拳已到，（作打虎手势介）咄嗟儿便把那铜筋铁骨推翻倒，看片片的风毛雨雪满空飘。
俺白说一番，尚自津津动听，若当真打起虎来，只怕比演戏还有味哩！可惜俺不弹此调业已多年了，梦中空有搜山愿，酒后犹为入穴谈。
“天下乐”如今是紧闭柴门也那结远巢，隐蓬蒿谢旧交，到临头把雄心一例抛，听狐鼪白日号，让豺狼当道嗥，俺则索假惺惺高枕邯郸眠一觉。
迷途未远，今是昨非，俺自从誓不搏虎之后，那虎确也超生不少，这就算是改过迁善了，俺武夫的天性，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更变的，此后无论什么人，不容易改移俺的操守，就是明王圣主开了虎榜，招了虎贲，封我虎威上将，赐我文虎勋章，叫俺去搏一个虎，俺也不愿服从哩！
“哪吒令”俺不管那舜和尧，龙登大宝，既做了许和巢豹藏远蹈，决不学那禹和皋鹰扬讨好，任悬旌把虞人拼命招，任征书把勇士排名报，不争的肯逐那苍蝇吮血作时髦。
（舞台旋转）（台上布危崖峭壁，丛树阴森，丑扮斑斓猛虎，跃下打滚介）（杂数人擎弓佩箭，挈杖抡刀，奔走喊叫介）（虎打滚，大吼一声，向众猛扑介）（众哗然退走介）（虎蹲伏爬搔介）（众复进，喊逐放箭介）（虎怒吼，绕场疾踊，箭纷纷坠地，众惊失色介）（虎少退，背崖蹲据，作势怒视，众远立呐喊，不敢前介）（虎竖尾努睛，吼声不绝介）（净驱车向左角绕上，作倾听介）呵呀，这声音不是大虫出现么？（四望介）
“鹊踏枝”是何处活山猫，恣咆哮？你看那漆黑丛林，路窄山高。
（望见众介）呀，好险！好险！这不是闹得一团糟么？像这样七长八短的村汉，不看风势，要想捉虎，如果捉得虎时，俺也不姓冯了，你看吗！
这孽畜呵，猛汹汹早据了羊肠鸟道，可怜那众人呵，险些些做他的鼎胔盘肴。
俗语说得好，虎落平原被犬欺，可见引虎离山，还可侥幸捕捉，现在，他们竟迫虎到山了，这不成了负隅之势么！（众望见净介）呀，好了，好了！那边不是冯大夫来了么！他是个伏虎大罗汉，我们恳求他去罢！（众踊跃哄应介）（净车行渐近介）（众簇拥车前介）呀，难得大夫高轩过此，顺便做点好事，给我们打发这大虫上路罢！（净摇头介）呀，列位休怪，不是老夫不肯帮忙，老夫十年前早已放生戒杀，誓不干这样把戏了，况且这虎跳梁跋扈，恃势负隅，万难取胜，劝你们让他去罢！不要打不着，反送了性命呀！（众拜求介）呀，冯大夫，明明一个猛虎，为什么好让他呢？况且这虎为一乡巨害，你老打杀他，却算无量功德，不比那戒杀放生好得多么？你老若不施援手，这养虎贻患之咎不在我们身上，只怕你老难辞其责哩，（净笑介）不瞒列位说，老夫景逼桑榆，精力疲惫，实在不是这虎敌手呀！
“寄生草”俺呵，壮心虽末死，毅魄已全销，郎当髀肉伤羸老，褵褷肝胆悲哀耗，生疏手脚防颠倒，莫认俺万夫不敌勇犹前，只怕这当车螳臂须索回头早。
（众笑介）呀，冯大夫，你老是个大英雄，好男子，怎么说出这样没气力的话？长畜生志气，灭自己威风，窃为你老不取呀！（净长叹介）呀，你们不要啰唣罢！俺受不得这般挑激了，（抚膺介）冯妇，冯妇，丑媳妇免不得见翁姑，今日不该走到这里，咳，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都因强出头，（向众麾手介）俺便答应你们罢，你们站开些，（众分列两排介）（净轻跃下车，大踏步趋向危崖介）（向虎猛喝介）呔，虎呀，“六么序”你休夸稔恶逞老饕，曾认否盖世之豪，你只合月黑风号，箐密林凹，攫豕吞獒，搏兔擒猱，为甚么跳出老圜儿摆尾伸腰，你故意儿犯了俺的前驺道，引得人逐队跟淘，乱攘攘强吞弱肉图酣饱，真个是问天借胆坐地分钞。
（虎作声长啸介）（净喝介）呸，虎子，你死到临头还要啸甚么？俺索性宣布你的罪状，教你死而无怨。
“么篇”你也无须作怪号咷，你也无须贾勇爬搔，你盘踞山坳，葅醢人膏，簸弄风涛，咀嚼腥臊，逐鹿争豪，更惊蛇打草，你只道仲由已杳，卞庄不到，一任你摇头播脑，再无人敢把你的尾儿掉，那晓得老杨香早捣你的巢，莽武松要挦你的毛，你罪贯盈条，法网难逃，绝不容你做态装乔，俺也不要凿穴埋弓，漫山举烧，慢腾腾舞杖挥刀，只索兜头儿便把你的威风扫，瞧！瞧我这双拳奉赠，一臂开交。
（攘臂介）（趋前作势擒虎介）（虎悲鸣介）（净挥拳猛击介）（虎摆扑打跌介）（净连打介）（虎哀吼数声倒毙介）（净两手举起死虎掷众前介）（大笑介）哈哈，幸不辱命，（众大悦介）呀，冯大夫，你老真是金刚手段，菩萨心肠，不但救了当场大众生命，还替乡邻除了大患，惟是这里山重岭复，只怕还有余孽，我们意欲为你老建一府第在此，永镇是乡，岂不甚好？（净）罢了，罢了！快不要这般行办罢！俺这回搏虎，不过一时高兴，后不为例，将来再有虎患，俺却不管哩！
“后庭花”俺是个急先锋肤不挠，老名公心自豪，况且见猎欣欣投所好，甚勋劳，不过是平生技痒，权把那昔日英雄显一遭。
（众笑介）呀，你老还是这般谦让，既不肯让我们攀辕卧辙，我们也不敢相强，只是大恩难报，我们只有到处揄掦以酬厚谊，否则铸一铜像，建一生祠，永远纪念，以资观感也好，（净摇手介）嗄，言重，言重！你们再莫说这感激传扬的话，俺还后悔不迭哩！
“赚煞尾”无非举手劳，切莫逢人道，聊当做一场胡闹，但惜俺杀戒重开，落了圈套，葫芦提惹下牢骚，再招摇，市虎成谣，只怕半世英名都抹倒，傥被那峄山一老拾做诙谐谈料，才弄得俺掩耳飞跑跑不了。
俺去也！（向众拱手登车介）（扬鞭绕场下）（众聚谈介）（甲）谢天地，今日若没有冯公援手，我们怕不做虎口里肥羊么？（乙）奇怪得很，冯公也没有三头六臂，怎的这般了得？（丙）他当年的神力，你们还不曾梦见哩！没说一虎，便是十虎、百虎，也不够他瞅一瞅呀！（丁）可惜他无故致仕，似这般神勇，若肯再做了官时，什么扬威耀武的将衔，侯伯子男的爵位，管教被他一手捞得罄尽了，（甲）咱们闲话少说！你看天色已晚，回去吃饭要紧，走罢，（众抬虎一哄下）
（生末儒衣儒冠同上）（末笑介）哈哈，今日冯妇被我们侦得着了，我只道他急流勇退，不仕新朝，连打虎的营生都洗手不干，我们还说他清操拔俗，足以砥砺末流，怎晓得他却暗暗跑来这里拔虎尾，捋虎须，真是无耻之尤了，（生）你看利达场中，那个是有耻的，这赫赫著名的冯妇，晚年尚且失节，何况不如冯妇者乎！（末）怪不得他的耳孙儿冯道，学惯了祖宗伎俩，吹牛拍马件件都会，宜乎江山屡改，富贵不移呀！（生）岂但长乐老寡廉鲜耻，就是晚近官僚一派，那个不被他传染的，（末）不错，不错！我们真是少见多怪！如今的冯妇，果然斗量车载呀！（生笑介）冯妇越出越众，老虎也越杀越多了，如要老虎不暴动，除非冯妇不出头方妙呵！（末）朋友说得是，老虎虽凶，倒有血性，还不失英雄本色，若像冯妇一流人物，鬼鬼祟祟，真是连虎都不如哩！（鼓掌同下）
第三出 攘鸡
（丑巾服上）
“南吕引子”“临江梅”著了衣冠廉耻丧，徒夸七尺昂藏。窃钩窃国有专长，小则猖狂，大则强梁。
惯为社鼠与城狐，无毒由来不丈夫，我亦闻鸡能起舞，孜孜为利跖之徒，自家梁上君子是也，说起在下出身，煞是不丑，在下绰号又叫做赛时迁，当日在梁山泊时，确也曾替天行道，坐地分赃，论秤用金银，换套穿衣服，交通利便，居然财可通神；储蓄丰肥，真个富能敌国，叵耐千金孤注掷，阮囊有垂尽之时，更加一食万钱空，冯铗有频弹之日，贼心不死，何须仰屋徒悲；故态复萌，才识交邻有道，（笑介）哈哈！
“南吕过曲”“香遍满”天开异想，医贫岂无奇妙方，且脱略形骸拼放浪，资财要满囊，金珠要满箱，珍馐要满肠，除胠箧休奢望。
列位想想，在下现状已算是个破落户子弟了，有家徒四壁之嗟，无日进斗金之乐，岂不穷绝饿死么？然而，在下衣裳楚楚，看来似有财香，面貌团团，望去毫无菜色，这是什么缘故呢？索性说个明白，免得列位怀疑罢！在下眼前还是本地风光，素偷窃行乎偷窃罢了！只是列位不要破口便骂，在下是个贼，须晓得从古至今，富贵利达场中，有好大半是贼哩！
“懒画眉”鸡鸣狗盗最流芳，得士如云羡孟尝，逞风流钻穴更逾墙，多情还混入东家帐，问那个不是黑夜扪技擅场。
咳，你看现在什么世界呢？七盗八娼，何忍独为君子，营私罔利，不如权作小人，惟是在下如今做贼便做贼，却因天良未昧，不做大贼，只做小贼了，什么小贼呢？俺金银珠玉不要，布帛器具不要，马牛羊豕不要，所要者只有司晨的鸡儿，却不偷他家的鸡，单偷邻家的鸡，这样贼癖，可不算空前绝后么？俺且把攘鸡的手法试演一演，请列位瞧瞧，很有趣味呵！（指手画脚介）
“东瓯令”灯初上，月微光，俺的绝技飞檐偏作痒，（作跳跃势介）短垣跃过无声浪，（作攘鸡手势介）轻轻儿便了却鸡儿帐，不愁打鸭惊了鸳鸯，容易也胜探囊。
呀，闲话之间，不觉天色已晚，俺的时候到了，只得暂别列位，去干俺的勾当罢！（鞠躬下）（舞台旋转）（台上布小园晚景，短墙一带矮树数株，缕缕炊烟，疏疏篱落，篱间豚栅鸡埘，随便位置）（丑上纵跳入园介）呀，今日较早些儿，他们还未晚餐哩！俺撞进去被人瞧见，那不弄得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吗？别管他，且在这里蹲一歇儿罢！（蹲伏介）
“不是路”暮色昏黄，篱隙花阴暂躲藏，（探望介）赛偷香钻窥，手段最高强。
呀，差不多是时候了，（捷步踅入篱门介）（疾攘一鸡，夹入左胁介）（低头再看介）呀，你看邻家煞是阔绰，怎么鸡儿养得这样多呢？大约看起来不下数十只哩！若照俺的高手略略一捞，至少也捞他一半，呀，不行不行，还是慢慢来罢。
莫贪赃，区区一尾叨佳贶，取不伤廉趣自长。
俺今日攘得一只，已算心满意足，不要求多了。
应相谅，贪婪不比蛇吞象，尚称豪爽，尚称豪爽。
俺只能攘鸡，不能喂鸡，这许多鸡儿，权托邻家代养，俺要用时逐日来取，岂不甚便！
“前腔”不费周章，手到携来捷胜常，佐杯觞，晨烹鼎鼐晚来尝，任提防，贼心贼脑天生壮，那识栖栖有凤凰，休惆怅，管甚么风雨嘐喈唱，明朝依样，明朝依样。
哈哈，谢我东人能豢养，寄诸外府任征求，俺回去罢，（越垣下）
（舞台再转）（外扮邻翁扶杖上）慢藏多诲盗，歧路惯亡羊，小老叫做主人翁便是，务农安分，薄有家私，当此国政日非，民权不振，兵荒寇警，境有烽烟，厚敛苛徭，野无青草，小老做了这时代百姓，虽有万贯家财，也不够强权的鱼肉，什么国债公债咧，契税粮捐咧，零星杂税咧，累得个不亦乐乎，这也不在话下！只是这几日家中却出了稀奇的事，后园里报了失鸡，我想，失去几个鸡儿值得甚么？且戒家人别去查寻，省得骚扰邻里，不想这贼偷得手滑了，一天一只，好像纳他捐输一样，岂不奇怪？小老就从昨晚起留心暗侦，不料却是紧邻梁先生作祟，原想当面冲破他，怎耐此人原是个著名的大老官，且有君子之号，不合便羞辱他，细细斟酌，还是托人暗暗劝导，叫他改过为妙，只是要托什么人好呢？哦，有了！这里三家村老学究是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不如恳他出面，善言规正，较为得力呵！（行介）（下）
（末白须儒装上）冬烘无脑力，夏楚有威风，鄙人三家村某学究便是，刚才主人翁见访，述及这里表表有名的梁上君子天天攘他的鸡，咳，世风愈下，吾道不行，乃至君子沦为盗贼，曷胜浩叹！难得主人翁休休有容，不忍当面质证，托我往见此君婉言规劝，我只索走一遭儿者，（下）
（台上设餐几陈列杯盘，丑摇摆上）（坐介）（执壶自斟介）（取鸡臛缓缓撕食介）哈哈，隔壁的雏儿被俺连日偷得痛快，啖得痛快，他还不知不觉，这样好邻家，煞是难得呀！笑我斯饥权染指，教人欲炙屡垂涎，（末上作叩门介）（丑）谁呀？（末）梁老官，是我！（丑攒眉介）（低白）呀，这位酸溜溜秀才，今天为甚来此？奇怪呀！（开门介）呀，不知长者降临，未曾扫径，（末作揖介）只为宵人出现，造次登堂，（丑鞠躬介）（让介）仓卒之筵，何如对饮？（末不屑介）嗟来之食，弗敢叨陪，（厉色介）呀，梁老官，你为甚日攘尊邻的鸡？（丑笑介）呀，老先生你怎么无凭无证诬指人家？（末）尊邻亲眼见你的，亲口告我的，难道不是确据么？不想你这样君子人欤，君子人也，竟做出这无耻之事！
“越调”“山麻稭”名下士，儒冠耀，我只道你枕藉诗书，陋巷箪瓢，无聊！为什么偏学了穿窬道，照这般行径，只怕你的名誉扫地了，休怪与夺牛劣俗，攘羊恶德，唾骂同招。
（丑大笑介）呀，老先生你真是坐井观天，举蠡测海，若论起掠夺行为，岂独在下？如今明王圣主、干吏能臣，那个不行窃的呀！
“南吕”“梧桐树”贪胥赛虎狼，苛政如蛇蟒，鼠雀空虚，罗掘供颐养，膏脂剥尽官家享，民怨如山，计吏犹蒙赏，予取予求，法令牛毛样，真叫做偷天换日神通广。
杀人越货，弱肉强食，比比皆是，你不骂他而独骂我，真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
“梁州第七”俺呵，无非是小偷扪鼯鼪伎俩，徒啜狐兔行藏，又不曾争权窃位多狂妄，按章定律，不过赔偿，原情略罪，尽可浑忘。
论理，攘几只鸡，不比神奸巨憝，这无耻两字，似还领受不起呀！（末改容介）呀，梁老官，你辩论滔滔，却也有理，只是攘鸡虽小，可以喻大，取非其有，君子所羞，还望你此后有则改之罢，（丑）既承明教，敢不懔遵，俺知过了。
累微禽喌喌遭殃，荷邻家日日输将，未免扪心动魄自彷徨，剩得个济生减口聊谦让，暂向那脏神肚子告饥荒，从今后慨当以慷，且把这网罗三面先开放。
只是俺改悔便改悔，不能一下戒绝呀！（末笑介）不能一下戒绝，便怎么样？难道还要偷吗？（丑笑介）偷是要偷，但从此改日为月，已算锐减三十分之二十九了。
再来攘，凭月望，且补捞他几个肥甘侑酒浆，着甚匆忙。
俗语说得好，十万买宅，百万买邻，古人结好邻家，尚不惜百万挥霍，何况几只鸡儿？谅主人翁素称仗义，必乐从所请也！（末）照你这样攘法，是否永援为例，或是还有断绝之期呢？（丑笑介）岂敢永援为例，不过尽此数月罢咧！
“刘泼帽”供招不讳宁欺罔，向东邻缓缓磋商，告延期待结个年关帐，不信呵，看春暖百花香，便收拾起这瞒天网。
待到来年，俺决意不做这把戏了，即烦长者代达敝邻，再贴数鸡也不算折什么本呵！（末笑介）好好好！就是这般罢！
“越调”“江头送别”偷儿术，偷儿术，教人失笑，敦邻策，敦邻策，如斯奥妙，不道朵颐犹嫌少，却弄得鸡肋难抛。
足下既愿改过迁善，到也不争迟早，若来年依旧这般，我便不当你是个人类，再也不来警告你了，言尽于此！再会，再会！（拱手下）（丑笑介）他人之物，任意掠取，原是在下不义，只怪那主人翁，也忒自文弱，若使一下便给俺没脸，在下的贼计也无从设施了，噫，豪强享福，良善遭凌，彼此参观，令人三叹。
“南吕”“尾声”子公食指原无状，况落得现成供张，且把那世态奇离演一场。
天下做强盗的能够都像俺，还算直道而行，毫无作伪，若是大奸巨蠹，如新莽孟德一流人物，便万万不肯这般开诚布公呀！哈哈！（大笑下）
第四出 食鹅
（生高巾破衣草履缓步上）
“越调引子”“霜天晓角”人间何世，日暮惊魑魅，摆脱红尘没计，似瓮里一醯鸡。
首阳千载是吾师，傲骨森森不入时，满肚牢骚难得吐，傥来嘑蹴漫相欺，俺陈仲子是也，旧为齐族，今作楚狂，遁迹入於陵，地据潇湘之胜，洗身做廉士，人居怀葛之间，寄兴有沅芷澧兰，灰心在黄泉槁壤，可怜绝智弃学，穷来只有杜门，其奈灭聪黜明，饿极不能出户，俺仲子好苦也！
“前腔”“摇头”朝朝歌采薇，恹恹看待毙，且住，俺仲子如果一饿便死，今日那得还有仲子登场呢？俺仲子不死，原非偶然呀！天赐螬余苦李，权匍匐一充饥。
俺仲子虽为数奇命蹇之人，究非钓誉沽名之辈，俺远避於陵，却是万不获已，（叹介）咳，天祸青齐，陪臣为逆，田族渐大，姜祚潜移，犹复倒持太阿，违拂民意，窥窃神器，簸弄国权，可怪那衮衮公卿，良心死尽，媕娿附和，奔走赞襄，连俺的哥哥田戴，也自推波助澜，乘机窃爵，只剩得俺仲子一人，孤掌难鸣，抽身远引，时局至此，耗矣哀哉！咳，俺仲子果是混俗和光，还怕甚么高官厚禄不到手？其奈俺仲子不是这般人物何。
“越调过曲”“斗鹌鹑”看不惯那紫色蛙声，烟行媚视，做不来那谄笑胁肩，吮痈舐痔，走不入那势路权津，名场利市，俺呵，胆已寒，心逾悸，说甚么唾面自干，怎能够饮亦醉。
俺虽困顿无聊，却不孤芳自赏，赖有贤内助与俺偕隐，荆钗裙布，伴我栖迟，萝月松风，同渠欣赏，噫，无地立锥难语世，有人抱瓮自成家。
“紫花儿序”俺抛离了慈母，远避了亲兄，挈带了娇妻，辟织履，排日儿案举眉齐，谁知！好比那巢树鹪鹩自择枝，遑问同心有几，博得个匿迹销声，管什么带水拖泥。
只是俺辟兄离母已久，俺虽不以兄为兄，却未曾不以母为母，怎奈我母竟在哥哥势力范围之下，无从迎养，俺啸歌之暇，每念萱闱，辄为涕下，咦，纵为屈子甘投汨，不逮之推善隐绵，（长叹介）咦，俺在於陵，望不见母亲颜色，未免徒劳梦想，还是小别吾妻，向东齐走一荡罢，（暂下）（复肩伞袱上）（绕场行介）
“小桃红”高堂白发已丝丝，料在门闾倚，春晖寸草悲游子，不如归，暂辞七泽三湘地，一路里风潇雨凄，山川迤逦，乡梦逐云驰。
重岩复岭，不见儿家，击毂摩肩，重回母国，呵呀，鱼龙溷杂，鸡犬相闻，早到了齐都也，你看冠盖足汗牛，尽是公行东郭，簪缨堪比鲫，无非尹士王欢，俺哥哥贵号天潢，强同地痞，更是鹤立鸡群，为人材中之杰出了，俺将母心殷，顾不得见兄颜汗，且索到门一访者，（作到介）呀，这里不是盖大夫府第么？（作探望介）（杂扮门丁上、怒喝介）呔，你这叫化子在这里张什么？走你妈的路罢！（生冷笑介）嗄，这里便是我妈的路了，你还叫我走那里呢？呀，门上先生不要动怒，烦你通报吾兄，俺於陵陈仲子请见，（杂笑介）你便是贵介弟陈仲子么？人家都说你是个齐国巨擘，怎的这般褴褛？（生笑介）你那里晓得，不褴褛也不成仲子了，（杂）既是真的仲子，不要乱跑，站在这里等一等，我们给你通报罢，（下）（生翘首四盼介）
“天净沙”仰闬闳鸟革翚飞，惊卤簿虎视狼饥，俺对这似海侯门脚懒移，怎奈慈颜尺咫，也只得强低头俟宁乎而。
（舞台旋转）（净扮田戴上）劝进争先我领班，有功那管罪如山，只嫌昆季分清浊，兄也难时弟也难，下官盖大夫田戴是也，田氏篡齐，齐臣弹冠相庆，独有吾弟仲子极力反对，改姓为陈，远遁楚之於陵，倒得了廉士清名，风闻朝野，呀，我想吾弟真是一个傻子，如今世界，骗得富贵到手便是，还管什么廉不廉呢，（坐介）（杂上跪报介）启老爷，门外有一文绉绉乞丐，自称於陵陈仲子，想是二相公回来了，（净惊愕介）呀，吾弟惠然肯来，莫是回心转意么？快请进罢，（杂下引生上）（生向净长揖介）呀，哥哥久违了，（净起迎介）贤弟仆仆风尘，远来不易，（生）小弟苦念母亲，特来问候，并无他事，（净笑介）当得当得，我想你兄弟反颜，断不至母子避面呵！只是吾弟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世禄侈富，岂不强过你业屦过日吗？（生摇头介）呀，哥哥不要说这话罢！
“调笑令”俺是个好男儿，自支持，不羡膏粱厌肉糜，弃万钟久同敝屣，视五鼎奚啻尘泥，不信呵，看门外雪深三尺时，俺夫妻犹拥牛衣。
（杂提鹅上）启老爷，淳于髠大夫送只生鹅在此，（净）收了他罢！（生频蹙作不屑色介）呀，哥哥，这东西是什么来路，收他则甚？
“秃厮儿”这不是山梁鷕雉，这不是窗下谈鸡，你只道得蚌无如得鹬宜，又何取这鸣声聒聒燥虚脾，稀奇。
大丈夫一鸣惊人，恶用是者为哉！（净笑介）呀，贤弟，千里鹅毛，物微意重，一毛且尔，何况一鹅？我们世家交际，兼金宝玉，日以为常，区区生鹅，却之不恭，受之无忝也，（生冷笑介）这是你们做官丑态，俺也没有闲情来管你，俺见母心急，母亲安在？（净）业已通报，快出来也，（贴扶老旦上）问天胡此醉，思子可怜生，呀，我儿，你回来了！想杀我也！（生跪老旦前哭介）
“圣药王”见母慈，拜母慈，依依孺慕泪交颐，孩儿只因记挂母亲，奔波到此，见母亲一面也好，（老旦）呀，我儿，生受你了，（抱生哭介）爱我儿，抚我儿，珊珊瘦骨已支离，顿使我心悲。
呀，我儿，我闻你在於陵三日不食，幸得井李疗饥，可怜你世家子弟，娇生惯养，怎受得这般苦趣呵！（生）母亲，这是已往之事，提他则甚，如今好了，孩儿媳妇均能自食其力，不至饥饿了，（净）今日吾王命大夫庄暴筹备音乐大典，订我前往参观，贤弟且宽住数天，陪侍母亲攀谈者，（作出户介）（背介）吾弟当面辱我，说得恁地嘴响，我且试一试他，看他到底是真廉士、假廉士，他不是最恨那鹅么，我且怂恿母亲，宰了请他，他正在枵腹，难道不食吗？如果不食，我便佩服到地了，（舞台再转）（台上设餐案，杂捧熟鹅饭菜上，陈列介）（老旦、生同上）（老旦）呀，我儿远来，为娘没甚请你，咄嗟一饭，陪我同用罢，（生）朱门酒肉，孩儿未便沾口，母亲请自用罢！（老旦）呀，我儿你不过去国做个逋臣，却不是出家当了和尚，为甚么连荤酒都不用呢？就说你不食哥哥之食，难道为娘之食也不食么？唉，你饿得这般消瘦，娘好不心痛也！
“麻郎儿”谁怜你郇厨乏米，谁怜你范甑停炊？你不来便罢，既到这里，不要苦违吾意，略略一尝，也教为娘欢喜，这现成的鸭臛鸡丝，不强似那园蔬涧荠。
（生）孩儿茹淡已惯，这等甘脆肥脓，要食也食不下咽了，（老旦）这是家常便饭，并无兼味，我儿不妨一试者。
“后”莫疑，且支一饥，又不曾杀豕屠牺，又不曾炰鳖烹龟，你只当做一顿的山肴野味。
（生）既是母亲苦苦相央，孩儿只得遵命了，（老旦正坐，生旁坐介）（举箸同食介）（老旦）且喜我儿健饭，胃口尚未饿坏，（夹鹅肉送生前介）这是补助肠胃长养精神的肉味，我儿要多啖些，（生接食介）（老旦连夹连送介）（生饱食介）呀，母亲，够了够了！孩儿肚子装不下许多了，（笑介）呀，只道斯饥为季女，不图大嚼过屠门，（净摇摆上）（微笑介）贤弟努力加餐，此味不易得也，（生）哥哥休得取笑，王孙虽饿，气节犹存，母命难违，聊一饭耳，小弟岂老饕者流哉！（净笑介）贤弟休得误会吾意，一饭何关轻重，我所奇者，你开口便骂的之肉，亦复饱啖无遗耳！可见口之于味，嗜好同之，不以廉士而变也，（生变色介）呀，哥哥，你也忒毒了，为甚么宰这东西给我吃？连母亲也绝口不提，只管相劝，呀，俺仲子是那里晦气呵！
“前腔”俺只道杯羹分惠，不想是禁脔相欺，酩子里煮鹤愁眉，葫芦提食鼋染指。
呀，今日只怪俺过于糊涂，落此圈套耳！
“后”一时吃亏未思，只图了舌底甘肥，不计他腹内疮痍。
（老旦）呀，我儿，这鹅活活新宰，最为滋补，并非有毒，吃些很有益处，何为这等怕他？（净笑介）这肉岂但滋补，我们搢绅食之已惯，到也不见得什么，吾弟啖此，就是象鼻、驼峰、龙肝、凤髓了，（生大怒介）呀，老兄，你不要调侃得太过了，你宰鹅请我，不啻投我毒药哩！还颠到说龙肝凤髓。
（向老旦介）母亲暂坐，孩儿便来，（作走出介）（净后随介）（生叹介）唉，我晓得你明明要污我清名，故意骗我上当耳，俺难道没法对待你吗？
“络丝娘”俺虽是个惩羹吹齑，你也不该煮豆燃萁，今日个误食嗟来遭你忌，请从此拜还君赐。
这之肉，俺呕也呕得还你，若留些儿在肚里，也不算得陈仲子了，（挝喉顿足哇介）
“前腔”探舌头吞蝗酷似，呕心肝饮鸩难支，恨不得剖腹搜肠翻洗髓，迸出这腥膻滋味。
（连哇不绝介）（扪腹介）呀，此中依旧清虚了，（净摇头冷笑介）呀，吾弟何必如此！这里清雅阶儿，被你吐得狼藉，可见你这廉士，也未必十分洁净呵！你恁般性急，我也没法奈何，但这样哇法，不要哇得气喘了，还是到里头歇歇儿罢！（生摇手介）没事，没事！不要你多心罢！
“东原乐”尊意空烦腻，予怀倍鄙夷，你放甜头向我喉咙试，投美疢将人口腹欺，俺把你这龌龊东西，哇在你的龌龊庭院，难道你没有用处吗？休抛弃，看我吐哺余腥，还饱饲你这权门犬豕。
（作走入介）（净随介）（老旦）呀，我儿，你慌忙出去做甚？你瞧面色都变了，（净）真是好笑！母亲好意宰了鹅儿请他，他一会儿都哇的干净了，（老旦掩泪介）都是你这哥哥不好，他吃也吃得下肚了，无端跑来胡说什么，唉，你做到这样大官，一个弱弟尚不相容，连他一餐都没得安闲，怪不得他跑到於陵度日呵！（哭介）（生劝介）呀，母亲，不要伤心罢，孩儿并没甚事，不瞒母亲，今日孩儿得见慈云，于心已慰，便欲拜别前往於陵去也！（老旦哭介）你兄弟俩既不相容，为娘也未便留你在此，只望你常常前来看我也好，（生）母亲放心，孩儿当再来省视者，（拜别介）（老旦）呀，我儿，为娘不忍看你去也！（掩面扶贴下）（净大笑介）贤弟，休怪我不留你，你这般怪癖，一鹅尚且不能受用，无论勋位爵赏了，（生冷笑介）希罕吗？似这般沐猴而冠的勋位爵赏，还赶不上鹅肉清香，直同狗粪罢哩！去去去！小弟今日只算无端造扰了，（向净长揖介）
“拙鲁速”谢谢谢，这一餐饱犹饥，走走走，这一去疾休迟，悔悔悔，这一遭颠还踬，害得我佛头着秽，没来由咳唾淋漓，作成你笑眼迷，掀髯得意，真不愧奸雄态度妖魔技。
（净哈哈笑介）山膏如豚，其性善骂，吾弟之谓也，只是骂由你骂，好官我自为之，吾弟异日高兴时，再跑来骂我罢，恕我不送了，（拂袖退下）（生）俺仲子今日母国一行，倒像了一只没头鹅，匆匆而来，忙忙而返，反惹得满肚皮鏖鏖糟糟，如今作速南归，叫俺的贤内助，满掬清泉淘洗淘洗罢！
“尾声”饥鹰好展图南翅，料此去云天万里，再不愿婢膝奴颜食蛤蜊，又何愁吞钩嚼饵随鳣鲔，（绕场下）
第五出 烹鱼
（外高冠飘髯扮郑子产上）和衷共济纡良策，实惠均沾慰下怀，（坐介）下官公孙侨便是，生身弱郑，介晋吞楚噬之间，厕职巨卿，处族大宠多之日，独支危局，吾民差免为鱼，力挽狂澜，祖国庶几有豸，我公孙侨煞费一番心血也！
“中吕”“粉蝶儿”润色鸿猷，论经邦我劳何有，铸刑书，独运深筹，似鹰鹯驱鸟雀，安良锄莠，事强邻调剂刚柔，谁识我这外交家焦唇瘏口。
下官历史，散见经传，列位共见共闻，如今也不必赘述了，只是我公孙侨，到底是何等脚色，想列位尚未十分明白，我治郑时，惨淡经营，不辞劳怨，黜尹何而辞丰卷，居然辣手革命家，褚衣冠而伍田畴，自是苦心维新派，我公孙侨，生平宗旨，只知取义成仁，不喜标奇立异，不意行人列传，博物驰名，天下竟有以我为智者，噫，我公孙侨，岂愿与人角智者乎。
“醉春风”论政识然明，谈幽穷伯有，谁言瓘斝禳天灾，吾独否，否。
就这数事看起来，怪不得众人以我为智，究竟这些事理，平常之极，不过谈言微中罢了，（叹介）咳，如今国势虽曰粗安，内患外忧，危机隐伏，实事求是之不暇，还争什么智不智呢！
栋折榱崩，更何心盗铃掩耳，倒弄得捉襟见肘。
我公孙侨，丁此卧薪尝胆时代，惟有体天地好生之德，懔众人欲杀之机，开诚布公，待时而动罢了，（杂提鱼上，跪禀介）启相公，罕虎大夫送了一尾嘉鱼在此！（外笑介）子皮礼物，是干净不过的，却之不恭，你悬在这里，去罢！（杂应声悬鱼介）（下）（外起立，背手缓步，向鱼注视介）呀，好只巨鱼，还是活泼泼的呵。
“普天乐”我瞧你尾儿赪，腮儿黝，你终日里跟淘虾蟹，结队凫鸥，逐浪浮，随波溜，与世无争何事丽于罶，你为什么嗜饵贪钩？博得个困如槛兽，痴同陶狗，惫似泥鳅。
我先前只道是死的，既是生的，咱们这里恰好有口大池，放他养在那里，也算是培养生机呵！（喊介）来呵！（杂上应介）（外）传那校人进来，（杂应下）（丑窄服翘须扮校人上）
“双调”“字字双”龟头鼠目好容颜，自赞，投身相府作微官，偷懒，朵颐观我最贪婪，谁管，悬河舌底起波澜，调侃。
含沙如鬼蜮，升木作猿猱，雅号称屠伯，佳名锡老饕，在下非他，子产府中一个最著名的校人便是，（作进见鞠躬介）大夫传见校人，有何训谕？（外指鱼介）今日罕大夫馈我一尾生鱼，我怜他嘘噏求生，意欲免其刀俎，放之清流，岂不甚好？（丑笑介）呀，大夫，鲿鲨鰋鲤是个下酒绝妙之物，何故放他呢？（外正色介）呀，校人，你不晓得，鱼虽为水族之微，是具有灵性的，迥非木石冥顽所可比呵！
“中吕”“脱布衫”他呵，钓渭水上得鳌钩，会孟津跃过龙舟，尽优游蓼溆葭洲，避弋获丝罾竹笱。
况乎丰年见梦于牧人，如毁示机于王室，鱼之功德难以枚举哩，吾辈八珍四簋，尽可适口充肠，何必嗜此一鱼呢？你听我说，咱们府里，不是有口大池么？
“小梁州”我想那水阁空潭六月秋，曲曲寒流，平波鉴影碧如油，莼芦秀雅景胜河洲。
我把这鱼交代你，替我好生放下去罢！（解鱼授鱼介）
“后”红蕖碧荇好个逋逃薮，且放他摆尾摇头，他得这余生良非偶，天然邂逅，免却釜中游。
（丑接鱼介）大夫不但信及豚鱼，而且泽加鳞介，鱼呵，鱼呵，你好福气也呵！呀，大夫，这鱼若交与别个，便有点靠不住，既交与俺校人，就是千稳万当了，况且那口大池，本来是俺看管，俺时常小心防护，荡涤瑕秽，收拾得如明镜一般，不但数罟不入，连钓也不忍钓过一次，那里鱼子鱼孙蕃滋食息，至少也要论千论万哩！这尾大鱼，蓄养其中，是最好不过的呵！（外点头介）是了，你不要耽搁，放下去，再来回信罢，（下）（丑笑介）哈哈，真是笑话！一尾鱼儿，也值得这等啰苏嘱咐？世俗所传的救蚁抡元、埋蛇拜相，不料子产是个数一数二伟人，也难免这般痴想，岂不奇怪！
“双调”“折桂令”没来由发婆心，惠及鲂鳏，丢了金钩，折了丝竿，百忙中温谕频颁，却教我怡情濠上，遣兴河干。
俺别管他，这里跑到池边，至少也有里许路儿，俺那得有这般闲情逸致呢！
怎奈是西江水远，救不得涸鲋枯干，（扪腹介，笑介）这现成儿腹巨肠胖，不强如那海阔天宽。
这里距离庖厨最近，俺索性行个方便，把它暗暗杀了，切做脍子，架起一把干柴，烧他一个热锅，烹熟了，下点葱花，加些酱油，做一顿吃下肚去，岂不甚妙！呀，鱼呵鱼呵，罕虎把你当个礼物，已算晦气了，见了子产，刚刚有点生机，不料遇着俺，凭空又取消他的赦令，你真是该死的了。
难为你上俎登盘，作成我强饭加餐。
闲话少说，烹鱼要紧，俺且先去办好公事，过一歇儿，再来说谎罢，（跳跃下）
（外上）解网有心由恻隐，操刀使割太糊涂，（坐介）呀，校人放鱼，去了半日，不来回话，莫是当真被他烹食了么？呀，断断没有此理！我那般言之谆谆，难道他居然听之藐藐么？（丑摇摆上）既醉以酒，既饱以鱼，面前捣鬼，肚里胡卢，俺校人回话来了，（见外介）呀，大夫，俺校人放鱼回来了！（外笑介）呀，校人，我正等你回话，那鱼放了之后，到底会活不会活呵？（丑笑介）呀，大夫，俺校人不放则已，放了鱼断没有不活的呵！不过，这鱼失水已久，要活也须慢慢的呀，（外喜介）怎么样慢慢的活？你细细告我罢！（丑）俺受了大夫珍重托付，便把那鱼送到池边。
“雁儿落带得胜令”瞅着那碧水流，解起这红丝绾，他下清波瑟瑟寒，俺倚雕栏孜孜玩，呀，只见他恢恢顿觉乾坤换，只见他帖帖能知网罟宽，只见他飘飘鼓鬣无羁绊，只见他罩罩扬鬐任戏顽，转眼儿感深恩，犹自回头看，蓦地里向深渊悠悠去不还，向深渊悠悠去不还。
俺始舍之，那鱼圉圉然，动也不动，不过微微嘘吸而已，再等一刻，透过气来，想是心旷神怡，便洋洋然泼剌起来，良久良久，出俺不觉，早已攸然而逝了，（外大喜介）呀，这般有趣呵！
“般涉”“耍孩儿”田田莲叶盈塘藕，料水国风光不丑，蠔居蛎舍更清幽，是天生鳞族菟裘，他江村雪重偏投罟，池馆春深又脱钩，机缘凑，巧值我悬庭不屑，弹铗无愁。
这鱼也算是三生有幸了，遇了我着意爱怜，也难得你细心解放，我想这鱼一灵不昧，口虽不能言，心里却会感激你了。
“三煞”索枯鱼是可忧，泣前鱼是可羞，济生须减贪饕口，你不见那衔环黄雀恩知报，当道螳螂勇莫俦，非虚谬，只许你临渊相羡，谁教你缘木空求。
此后，你不要再说鱼我所欲了，咦，鱼呵，此去好为千仞雀，再来莫作五侯鲭。
“二煞”你贪心早自收，馋涎莫再流，放生特假你这庖丁手。
我叫你放鱼，却有深意，要你晓得造化生生，循环不息，你能够悯念众生，爱育群类，小则为庶物长生机，大则为国家培元气，关系原非浅鲜呵！（丑鞠躬介）大夫明教，自当洗耳书绅，自此以后，俺校人宣了誓词，有生之日，决不食鱼便了，（外笑介）仅不食鱼，尚未为充量之善举，我叫你放鱼，原要你爱护此鱼，勿使失所，你明白么？（丑）仁人之言，其利溥哉！大夫叫俺蓄鱼，不但有益于鱼，而且有益于俺，俺明白了，俺想起今日新放那鱼，俺还替他得意哩！他见了水，纵横跳跃，很像饿鬼抢了馒头，苍蝇见了腥血一般，好不开心写意呵，（外笑介）这便叫做投其所好，如愿相偿了。
你既信他翛然得水能知足，且看我莞尔非鱼也点头，好事真难觏，才悟得鸢天趣永，果然是鱼水机投。
鱼犹如此，而况民乎！鱼之嗜好在游泳自如，民之嗜好在安居无扰，你晓得么？
“一煞”民劳贵小休，民权重自由，观鱼省得临民否？
就今日这鱼看起来，未放之先，何等跼蹐，既放之后，何等雍容！
他濠梁自有逍遥乐，沼沚能为汗漫游，幸福宜消受，不羡那蛟龙入海鹰隼横秋。
呀，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丑笑介）大夫说得不差，这鱼虽好，却多谢这口好池，有俺校人细意蓄养，不怕渔人得利了，将来再有人送鱼来，俺也照样伺候罢！（外喜介）你能够始终如一，不变初心，我便把这口鱼池，完全给你管领罢！
“煞尾”从今后方塘暖似春，绿波浓胜酒，仁风浩荡披渊薮，遑问他吹得一池清水皱。
（含笑下）（丑）俺今日碰着这位道学先生，说这许多文绉绉的酸话，险些把俺吃下肚里的鱼，酸的要呕出来，呀，列位，你瞧这历史上有名的郑子产，天下万国都说他是个智者，据俺校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傻子罢哩！没说大事，小小一个鱼儿，被俺吃得不亦乐乎，他还在那里长言永叹，说甚么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虽然世界有这样破碎智囊，自然作成俺运用这完全诈术，你看俺食鱼之后，胡诌了几句假话，还骗下大池一口，如今池权在握，俺高兴时，随便捞他几个肥鱼，暗杀暗杀，岂不爽快！（作顿悟介）呀，且住，俺刚才不该向他信誓旦旦，只怕此后有池管，倒弄得没鱼食了，（忽笑介）哈哈，要什么紧？如今赫赫临民的，尚且食誓如饴，何况俺校人一句口头套话呢！（大笑下）
第六出 获禽
（武旦箭袖绣衣，扮嬖奚上）
“商调引子”“忆秦娥”貂冠亸，冠檐侧处簪花朵，簪花朵，荀香何粉，媚容婀娜。
东关阿五最时髦，旖旎风流属我曹，权势于今能炙手，回甘滋味是余桃，在下赵简子家臣嬖奚是也，年刚惨绿，颜若渥丹，怙宠争妍，小丈夫丰标不丑，鸣鞭挟弹，假名士兴致殊豪，能为聚敛之臣，足媲美竖刁弥子，才学射招之艺，欲追踪飞卫甘蝇，俺嬖奚出身虽微，固赵家之骄子也。
“后”猎围绝技曾传播，雕鞍骏马如龙过，仰天一笑，双雕飞坠。
说起田猎来，不但敝大夫津津乐道，就是俺也兴会淋漓呵！“商调过曲”“梁州新郎”郊原淑气和，草木萌芽破，觺觺，异兽奇禽伙，逢逢鼓奏鼍，唱铙歌，羽葆金支映绿莎，则见那车如流水摩肩驶，箭似飞星瞥眼过，非闲可，健鹰在臂，剑横磨，看旗幡影里婆娑，恰显出英雄我。
俺以善射著名，从禽为乐，矢无虚发，勇可贾余，素蒙敝大夫赏鉴，所惜俺虽知射，却不知御，猿吟雁落，每念既同既佶之材，马足车尘，未酬载骤载驱之愿，果能得个称意马夫，助俺一臂，俺嬖奚一弓一矢，驰骋太原，当不作第二人想也，昨日俺把这意思向敝大夫要求，敝大夫确也高兴起来，指出百中选一的御者，叫做王良，给俺执辔，俺也闻得这王良名字，只是他的技术未曾眼见，不如请他来试一试罢，（喊介）来呵！（杂扮侍者上应介）（武旦）你认得御车的王良么？（杂）这是晋国有名的御者，他的住处无人不识的，（武旦）那更好了，这是赵大夫的谕札，你送给他看，请他今日来见我罢，（杂接札下）（武旦下）
（武生巾服快靴缓步上）天马行空剑气寒，英名烈烈动邯郸，悲歌感慨苍茫甚，肉眼何曾照肺肝，鄙人王良便是，（坐介）鄙人以一个御者奔驰于风尘洞之中，赏识在牝牡骊黄以外，满身傲骨，不屑趋炎，蒿目时艰，末从激浊，（叹介）唉，列位，你瞧如今是什么世界呀！
“山坡羊”乱糟糟突梯炙，闹醺醺朱门青琐，黑茫茫棘地荆天，冷萧萧没处投身可，谁似我填胸块礧多，（杂上）呀，王大哥，你的时运到了，赵大夫送个聘札在此，请你开读罢，（武生接札瞧介）呀，说道是高原揽辔犹虚左，说道是华屋征车有礼罗，（再瞧介）呸，我只道是赵鞅聘我为御，原来却是这个匹夫呵，腾挪，是凭空着了魔，么麽，怎低头佐了他。
（作俯思介）呀，赵鞅在晋，颇负重名，我若孟浪谢绝，不知者反以我为不识贤者，不如姑且答应试一遭儿罢，呀，烦管家回报贵主人，既是赵大夫有命，我王良不敢推辞，当即日趋谒者，（杂应下）（舞台旋转）
（台上布围场景，武旦猎装背弓矢坐车中，武生擎鞭执辔跨车沿，缓缓上，绕场行介）（武生指点介）你瞧前而好野景也呵！
“水红花”一鞭骄马上平坡，拂疏林春光淡沱，呀，那边飞禽不少呵！南山有鸟北山罗，指遥天惊鸿掠过，呀，鸟来了，快射快射！看我横流驾舸，罄控术如何，你手柔弓燥慢蹉跎也啰。
（武旦张弓射介）呀，落空了！（又射介）呀，又落空了！（车绕场数匝，武旦左右射介）呀，俺往常每发必中，怎么今天这般不利市呢？（丢弓冷笑介）呀，阿良，你这般御法，不济事呵！
“前腔”你瞧那崦嵫日落暮烟多，尽盘旋韶光错过，呸，俺终日不获一禽，莫是你有意玩弄俺么？你只管剔开红焰救飞蛾，悔今朝禽荒计左，（武生笑介）呀，阿奚，你未免错怪我了，你自己故意卖纵，倒把旁观的来出气，今日我的拉缰手法不曾差谬呵！（武旦怒介）你自道拉得好，谁人信你？还说甚抑扬顿挫，拙似没头鹅，你虚名到底是传讹也啰！
今日乘兴而来，只有败兴而返了，回去罢！（驱车徐下）（舞台再转）
（武生上）我王良无端给嬖奚拉一日车儿，惹得晦气不少，昨日有人告我说，这匹夫因为不获一禽，回报简子，说我是天下第一贱工，（叹介）咳，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我王良受此两字品题，势所必至，只是这匹夫，若不给他个利害瞧瞧，未免目中无人了，呀，说不得辛苦，我只索再走一荡罢，（下）（武旦上）今日说王良，明日说王良，都道他是个国手无双，那知被俺一试，连汗都试出来了，咦，大名空自惊流俗，末技偏难耀广场，（武生上）（作相见介）呀，阿奚你前日一天失意，大约怪我技艺没有到家，我也不耐烦与你辩白，便认个不是罢！只是你也未免过于孟浪呵。
“琥珀猫儿坠”你未窥全豹，破口便谯诃，不是我盘马功程有错讹，只怕你弯弓手势未调和，磋磨，可也肯再赋车攻，重骋山阿。
我想不如再试一试，万一葫芦依样，我王良只得任你品评，再也不敢出头露面了，（武旦摇头介）呀，阿良，算了罢，不要多事哩！
“前腔”你鞭长莫及，空自口悬河，须知道射御从来一气呵，工夫原要十年磨，逶迤，我劝你莫忒殷勤，早自收科。
你的技艺只合跑到洋场上拉拉人力车还好，俺的马车用你不着了，（武生笑介）呀，阿奚，你说我不会御，便算不会御罢！只是你的射法，我也有点不相信呵！（武旦怒介）呸，阿良，你的御法，与俺射法比较起来，差得多哩！你难道不晓得俺是个神箭手吗？（武生笑介）既是个神箭手，何怕御法不良？总而言之，你我两人如要心悦诚服，除非再走一遭儿方好，（武旦）许便许你重试一遭，若再弄得俺做个妙手空空儿，难怪俺不理你了，预备明朝去罢！（同下）（舞台三转）（台上现猎场前景，武生御武旦上）（绕场疾走介）（武旦）呀，阿良你今天的御法，有点神出鬼没了，（武生）呀，阿奚，你不要赞我御法，留心射猎罢。
“金落索”追尘疾似梭，蹑影旋如磨，一曲巴人，你唱吾能和，（指介）你瞧飞禽来了，（车往复驰骋介）（武旦连射连中介）（武生唱）看群雕远摩，笑呵呵，你健弩盘云落羽多，只要我奇肱能驾飞车柁，却免你倦眼空迷宿鹭窠，凭颠簸，博得个风毛雨血满陵阿，费甚么，漫天结罗，围山伏碆，作成你叠双贯七崇朝可。
（车稍停介）（武旦收弓笑介）哈哈，爽快爽快！俺往常虽不曾空手，没有这般神速呵！呀，你瞧今天还不到午，不是获了十禽么！（拍武生背介）呀，阿良，俺今日才拜服你的神技了，果然名下无虚，这许多佳禽，俺便做个礼物献与大夫充充午庖，也教大夫欢喜罢！（驱车疾下）（武生上）得失鸡虫无了局，腾骧驴骥岂同尘，我王良第二次超乘，管叫这匹夫不敢齿冷了，长安虽好，原非久恋之乡，不如勒马悬崖，回头去罢！（武旦上）（笑介）呀，阿良，俺已请命大夫，说你是个天下有一无二的良工，大夫异常欢喜，现已派你给俺掌乘，你想好不好呢？
“梧桐坠五更”你强如造父多，你巧夺冯夷颇，大雅扶轮不愧英名播，你阳春白雪高谁和，也难得俺这异曲同工奏一歌。只愿你丹心赤胆为吾佐，看你我耳鬓厮磨，纵橫江左。
（武生冷笑介）呀，阿奚，这个重任，我王良不敢承担，请你转达大夫，收回成命罢！（武旦变色介）呀，阿良，你真是变幻百出！俺一次二次登场，你不是都很赞成么？怎么一旦变起腔调来了？（武生正色介）我并不曾首鼠两端，第一次范我驱驰，是我以直道辅翼你，你不舒服，反因终日不获，骂我以贱工，第二次为之诡遇，是我以枉道奉承你，你不觉悟，反因一朝获十，谀我以良工，（叹介）唉，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你这般颠倒是非，无分皂白，我王良六辔在手，一尘不惊，岂肯昧却良心，以诡济诡么？
“集曲”“八宝妆”你知否，画蛇忒自讹，得马宁非祸，锦绣乾坤，一网难遮裹。你一味里嗾獭驱鱼，豢鹯捕雀。你只道乘风纵起无名火，不分那鸡鹜鸾凤，咄嗟摧挫。好侑你佳肴美酒醉颜酡。浑不管惨昏昏造孽多。偏对我甜言蜜语来缠聒，硬拉我媚视烟行献媕娿。唉，我怎比你的韩彭走狗易随和。要我执鞭按辔资良佐，则看我拂袖归山将奈何。
似你这般小人，阻兵安忍，般乐无厌，成得甚事！我若再佐你诡遇起来，不但为虎添翼，何殊率兽食人！请从此辞，不劳枉顾罢！
“尾声”我临去转秋波，休怒诃，则要你早回头闭门思过，从今后，横行不得也哥哥，莫待到覆了车儿才识我。
这是我王良最后之忠告，听不听由你，我去也，（一揖下）（武旦半晌不语介）嗄，你瞧王良，他倚仗着是个当世名公，这般狂悖，你不愿服从便罢，还要唠唠叨叨，骂俺个长篇累牍，难道俺没了你，这围场便打不成么？呀，权门自有闲鹰犬，誓不收罗跅才，（长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