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进了门,看见琥珀正在卧室中央地毯上面的一个大理石盆里洗澡。那洗澡水里面搀着驴奶,熏得热气腾腾,澡盆底下摊着一条白狐皮,将她的身体从腰以下掩盖着。房间里面站着许多兜销货物的商人,纷纷嚷嚷共同在说话,那个猴子在那里唠叨,那只鹦哥在那里叫唤,那只狗儿也汪汪叫个不停。”
“不。”琥珀正说着,“我不要这个,这可怕极了!我的天,你就看看那个颜色罢!我是无论如何穿不了的——”
“可是,夫人。”那个商人抗议道,“这是一个新出的花样呢!我刚刚从巴黎带过来的。这个名堂叫‘闭结’——我可以打赌,夫人,这是最时髦的了。”
“我不管,我要穿上它就像一只紫貂了。”这时两个女人已经走到她身后,她吃了一惊,不觉发出了一声低喊,“哦,天,你们两个何时来得这样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吗?我们是吵吵闹闹进来的呢,夫人。大概是你自己想出神了罢!”
琥珀给她们一个微笑,并且用她的大拇指和无名指夹碎一些肥皂泡儿。“哦,可能你们是对的。现在你们都走吧。”她对那些商人说,“今天我什么也不要了。赫尔曼——”她别扭头对那个太监说道,“给我一条手巾。”
琥珀接过那条手巾,就站起来开始擦干身子,那两个女人用妒忌的眼光狠狠瞪视着她,她是意识到的。但她故意让她们看个够,她知道她们找不到她身上的一丝毛病来,因为她虽然养过三胎,她的身体却仍像十六岁的大姑娘一样——腰身还是那么尖尖翘翘的。这原是由于她保养得好,但也许有一些运气呢。
“哦,他是我从什么——嗯,东印度公司的商人那里买来的。价钱很贵,可是看他这个相貌也总算物有所值,是不是?”
曹戴克夫人带着一种轻蔑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嗨,我是不要这种东西的!这种猥琐的家伙!作为男人却不能做男人最有意义的事。”
琥珀笑起来。“我听说他们当中也有些能为你效劳呢。你若不相信,改天把赫尔曼带回去试试好吗?”
曹戴克夫人虽然平时名誉不干不净,听见这话却认为受了侮辱,不由得愤怒起来,但是米小姐急忙改变了话题。“哦,我想起来了,夫人,刚才我们在你门口碰到的那个人是谁呀?”
琥珀急忙看了她一眼,知道天机已经泄漏了,但她却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段新闻虽然她自己不敢宣传,却感谢有人替她宣传开去。“嘉爷罢,我想是。你们两位请坐。在我这用不着拘礼节的。”
原来宫里有一种礼节,只要下级命妇去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不让她们坐就不敢坐,坐也只是没有靠手的椅子,琥珀自尊自大,因而借此大摆架子。
她擦干身子,便将毛巾递给赫尔曼,两手放进一个侍女替她拿在那里的一件浴衣里,两脚伸进一双木屐,拔下头上的插针将头发用力一甩。她每次看见波卢,总要燃炽一种激情,这时这种激情仍还逗留着,而且萌起一种幸福感。她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过。
“她们都说这位嘉爷是莫名昭着的呢。”曹戴克夫人又重新开口,琥珀却只给了她半个微笑,又把眉毛耸起来,“要是人家看见他经常在夫人房间里进出,我怕是要连累夫人的名誉的。”
琥珀不及开口回答,米小姐便先喋喋不休地插进话来。
“天啊,可是他实在漂亮得紧呢,真是要命!我可以打赌,我出生以来以来还没有看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呢!可是我每次见到他,他总专心注意在自己太太身上!我真不知道夫人你用什么法儿,能够和他这么近乎!”
“哦,你还不知道吗?”曹戴克夫人喊道,“怎么,这位夫人与他认识多年了!”她又回过头来对琥珀嫣然地笑着。“对吧,夫人?”
琥珀笑起来。“我抗议——你们两个对于这事的消息怎么比我还灵通呢。”
就在嘉爷和嘉夫人回到伦敦大约八星期的时候,有一天琥珀看望柯莉娜去了,故意捡了波卢和皇上出去打猎的一天去的。去时柯莉娜住在阿穆比府,听说有客人到就出来迎接,及见客人是谁,便真心喜得满脸笑容。宾主二人都行了万福,可是并没有拥抱亲吻,因为柯莉娜还没有习惯伦敦人的习性,琥珀虽是习惯了,却不能和她亲热到这般。
“承蒙夫人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琥珀一面拿下手套,一面看了柯莉娜一眼,不由怨怒和嫉妒交织在一起。“哪儿的话。”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早就该来看你了。但是,天!住在伦敦总是有事情叫人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来这,明天到那儿——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简直是忙得很呢!”说着她向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你才从美洲来,一定觉得生活改观很大。”她的言外之意认为美洲是个十分无聊的地方,除了照顾孩子和做针钱之外,无事可做。
她一面谈话,一面就将柯莉娜全身地打量起来,对于她的头发和衣服,以至于她走路的样儿、抬头的姿势、坐在那里的恣态,都逐细加以观察。当时那嘉夫人穿的是一件珍珠灰的缎衫儿,胸前别着一朵粉红色的麝玫瑰,颈脖子上戴着一串青玉的项圈,此外再没有其他首饰,只有一个金镶青玉的结婚戒指而已。
“的确是这样。”柯莉娜同意道,“但是说也奇怪,至少从我个人讲,我觉得伦敦做的事还不如美洲多呢。”
“哦,我们这里的消遣很多,只要我们熟悉就行。你喜欢伦敦吗?一定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城市罢?”这时琥珀虽然尽力避免讥讽的语气和瞧不起人的神情,可是说话时一种高傲的气派仍旧不断流露出来。
“哦,我是爱伦敦的,可惜的是我没能在那场大火之前看见它。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我还不满五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的,现在我什么都忘记了。不过我一直都想回来,因为我们在美洲的人一直把英国当成自己的‘家’。”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非常悠闲,又带着一种喜悦的表情,琥珀真希望找出一句话来,将她安然身处其中的那个妥善保护的幽静世界马上击得粉碎。可是这话她一直不敢说出口来,却只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住在那一片农场?我想你在那里只见过黑人和印第安人吧。”
柯莉娜笑了起来。“我想那种地方对于那种一直住在城市里的人可能会觉得无聊,但是我不会的。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所有的垦殖场都有河道围绕着,我们坐船很方便,哪里都能去。我们也很喜欢开宴会,往往一次宴会可以持续几天或几星期。那里的人都有工作,当然也很忙,可是他们仍旧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打猎,钓鱼,甚至赌钱,跳舞。哦,夫人,请你原谅我,我又拿这套废话来讨人烦了——”
“哪儿的话!我一直都在猜想美洲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将来我要到那里去看的。”她忽地说出这句话来,连她自己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可是柯莉娜却把她这话当真了。“哦,夫人,太好了!我们夫妻一定非常欢迎!你真想不到你一去会如何轰动一时呢!美洲来了一位公爵夫人和绝色美人了!弗吉尼亚的那些大户人家一定每家产户都要为你大摆宴席,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当然都由我们招待你。”她说时满脸笑容,那是真心的笑,没有丝毫的虚伪,琥珀不由得生起气来,心想这个女人真过惯隐居的生活,可气她竟麻木到如此程度!
可是她这一腔愤怒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得换个话题问她道:“你什么时候去法国呢?”这句话儿她已问过波卢好几次,但总得不到准确的答复,又因他们来这已经两个月了,担心他们不久就要动身。
“怎么——近期还不能走罢,我想是。”柯莉娜回答了这句话就有点迟疑起来,仿佛她担心该不该再说什么,然后她带着一点满意的神情,又好像跟琥珀说知心话似的,马上接着说道,“你不要见笑罢,我已发觉怀孕了,我丈夫的意思认为既然这样就不便动身,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走。”
琥珀没有说话,但是一时之间吃惊得心里难受,心思和肌肉几乎都麻木了。“哦。”她终于听见她自己喃喃说道,“这难道不好吗?”
但是转眼她又愤然地责怪自己不该做傻子。那个女人怀了身孕又怎么样呢?这对于她能有什么意义呢?她是感觉快乐。因为这么一来他就要比原计划的日子等更长时间,因为科丽娜直到现在还没有显出一点怀孕的迹象。她站了起来,说她要走了,柯莉娜就拉了拉铃叫来一个仆人。
“承蒙劳驾,十分感谢,夫人。”她送琥珀到门口说道,“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及至她们走到门弄里,琥珀回头看着她。“我也希望这样呢,夫人。”这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她忽地说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昨天我在白宫里看到你的儿子。”
一阵迷惑的神情迅速闪过柯莉娜的脸,可是她立刻就笑起来。“你是说小波卢呢!他不是我的儿子,夫人,他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只是我爱得他就像亲生的。”
琥珀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睛突然变强硬起来,一种猛烈的妒火再一次燃烧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呀!她生气地想道。你爱他像自己亲生的一般!别人没有权利可以爱他呀!你连认识他的权利都没有呢!他是我的——
可是柯莉娜还在说话。“当然我从未见过这头一个嘉夫人,连她姓名我也不知道,不过她能有这样一个儿子,我想她一定是很厉害。”
琥珀勉强露出一点微笑,但是全无乐趣。“你真是宽宏伟大,夫人。我还当你要恨她呢——他那头一位夫人。”
柯莉娜慢慢地展开笑容。“恨她?为什么恨她?毕竟他现在是属于我的了。”她说的这个“他”当然是指父亲不是指儿子。“她又把她的孩子留给了我。”
琥珀赶快转过身子,以免对方看出自己的神色。“我得马上走了,夫人,再见罢——”说着她就动身穿过了走廊,但她跨过楼梯刚几步,便又听见柯莉娜在那里喊她。
“夫人——你的扇子掉了——”
她假装听不见,管自向前走去,因为她不敢再去和她见面了。可是柯莉娜在她后面拼命地追赶,只听得她那一双金色高跟鞋子响过一阵清脆的响声。“夫人,夫人。”她又叫道,“你的扇子掉了。”
琥珀回身去拾取那扇子。柯莉娜站在楼梯上俯视着她,脸上重新展现一种非常亲切的笑容。“请你不要当我很笨,夫人——可是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喜欢我——”
“当然我并没有不喜欢你——”
“是的,现在我也知道你没有。从今后我不会那么想。再见罢,夫人——希望你以后再来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