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莫斯克就立刻接了下去。“你不会是真想回去了吧,爵爷?时候还早啊。夫人可是今天晚上的红角呢。”
伯爵鞠了个躬,勉强地笑了笑。“请你不要见怪,殿下,我已不是一个年轻人,这般时候在我已经觉得很晚了。”
蒙莫斯克笑起来,那是一个由衷的笑,无论如何都不会得罪人的。“那么,爵爷,你将夫人留下来吧?我会亲自送她回家的——并且叫一班鼓乐来送,还叫两个人来擎火把。”
“哦,棒极了!”琥珀一面嚷着,一面急切看了她丈夫一眼,“就这么办罢!”
伯爵不理她。“你说笑了,殿下。”他说着,又僵硬地鞠了个躬,然后就朝着琥珀,“来罢,夫人。”
琥珀的金色眼睛冒出反抗的怒火,本想不依他,却又不敢。她抱歉地向蒙莫斯克和哈米丹上校行了个万福,一直垂着头不敢抬起来。等到走到皇上跟前去告别的时候,她就已经羞愤得想哭了。她只听见皇上带着讽刺的语气在那里问她为何回去那么早,她都不敢抬头望他。
他们都沉默无语,径直上了马车,颠簸着向王街上去了。此时她再已忍不住了。“我们干嘛要走得那么早?”她失望地质问道。
“我年纪太大了,夫人,不能长时间地呆在喧嚣的热闹场中。”
“恐怕不是如此吧!”她责问道,“你自己也该知道的罢!”
她说时瞪他,不过看不清他的脸,因为街上是黑暗的,月亮光亮有限,如同一枝蜡烛从一片污浊的玻璃后照过来一般。“我不想讨论这种事情。”他冷说道。
“我想啊!你要叫我走,是因为你看见我快乐!你不想我快乐!”
“完全相反,夫人,我支持你快乐,可是我不忍看见我的妻子出丑,将自己的身体在那里招摇。”
“出丑!为什么!我不过是跳跳舞,跟人家笑笑,这也不行吗?也许你自己也跟别人跳过笑过,在你年轻的时候!”说着她厌恶地看了看他,又顿时将脸扭开,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我怀疑你是否年轻过!”
“你没这么天真,夫人,也用不着假装。你明知道今天晚上那班男人想干什么。”
“唔!”她紧紧捏起拳头嚷道,“那又如何!男人心里打的主意不都一样吗?就是你不也是这个样儿吗,虽然你——”但她说了半句,突然停住了,因为他恶毒地瞪了她一眼,那神气非常可怕,竟使得她不敢说了。
第二天清晨,琥珀和拿尔都穿着大衣,戴着风兜,拿着手笼,走下楼来了。走到门口她向跟车的说道:“去把爵爷的大马车配起来,我要出门。”
“那部马车坏了,夫人。”
“那么用我的马车去好了。”
“对不起,夫人,那部马车也出问题了。”
琥珀无奈地深深抽了一口气。“很好,那么!我另外叫一部车子。开门,请你。”
“对不起,夫人。门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
她忽然疑惑了,对他看了看。“那么钥匙在哪儿?”
“爵爷罢,夫人,我猜是。”
琥珀无话可说,便掉转了头,从门厅奔往藏书室,不请自入。伯爵正坐在一张桌旁写字,手边放着一大叠纸儿。“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关着我?”她嚷道。
他突地抬起头来,好像她确实是一阵扰乱的狂风,并非一个人似的,然后他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又给她一个隐约的微笑,好像忍无可忍似的。
“你去哪儿?”
她本来要说与他无关,可是想了想把口气软下来。“到交易所去,我有一些东西要买呢。”
“你还少什么呢。不过一个女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永远买不完。好罢,要是你还缺少一双新手套或是一瓶香水的话,叫拿尔去买好了。”
琥珀顿着脚。“不行!我要亲自去!我要亲自去!天啊,爵爷,我为什么不能出门呢?我做错什么了,要这样对待我!”
那伯爵很久才回出话来,只是一直转笔。“世道变了。一个男人阻止妻子红杏出墙,人家就当他是傻子呢!”
琥珀得胜般将一张嘴扭歪起来,显出一种嘲讽的态度。“是这样啊!你是害怕别人替你养出孩子来吧?唔——不过——很有可能啊?”
“你可以走了,夫人。”琥珀却仍瞠视着他,他就忽然大喊,“出去!回到你房间里去!”
琥珀眼里冒着火,好像眼神真能杀人般。突地她诅咒了一声,将她的扇子扔在地板上,便掉转身走出来,故意甩门而去。
但她马上就发现,这种闹法对于她毫无好处,他有正当理由可以将她锁闭在家中,甚至该打的时候竟可将她打死。
此后几天她有气没处出。她曾想要绝食,籍此要胁他,但是她饿了两顿之后就发现这样只是害了自己,害不得他。于是她直接忽略他。他到房里来的时候她总背过脸儿去,嘴里唱着淫荡的曲子,分明无视他的存在。
她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倘使她丢开他走,那她就一无所有。离婚是不可能的,就是喀赛玛夫人也至今没有办成离婚呢。取消婚约也很难,因为这种案子必须以男的阳痿,或是女的不通人道为条件,但她怎么证明自己是个处女或者证明他阳痿呢?更重要的,就是她十分清楚宫廷里面决不会偏帮女人,因而她就下了决心,倘使她以前可以忍耐他,那么现在也可以。于是她又和声细雨,跟他好好相处。同时她又特别注意自己的装扮,希望能够因此吸引他。
到了那珍贵的柯勒乔真迹寄到的那天下午,她也跑到楼下去等那张画儿。等到终于挂起来,琥珀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而带微笑。他刚获得一件宝贵物品的时候,总比往常心境愉快些,也好说话。
“我想,爵爷。”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然后试探地说道。“我想今天出去一趟——就只坐坐马车,兜个圈子。我已经有三个礼拜都在家里,一定变得苍白而且憔悴了。好吗?”说着她就急切地看着他。
他掉转了头,面对着她,调笑道。“我早就猜着了,你这几天这么乖,一定有求于我。好的,你去罢。”
“哦,谢谢你,爵爷!现在就可以去吗?”
“随你的便罢,我的车夫会送你——可是你要记得,他跟了我三十年,别想买通他。”
琥珀的笑容忽然凝固,但她惟恐他反悔,急忙收往脾气。她撩起了长裙,走出房间,穿过过道,很快地奔上楼梯去,欢笑着走进房,差点儿吓掉拿尔手里的针线。
“拿尔!穿起大衣来!我们出去!”
“出门!哦,天,真的吗?到哪里去呢?”原来拿尔也跟她太太一样足不出户,只偶尔出去买过几回带子和手套之类,因而她也无聊极了。
“我不知道呢!总有地方的——不管去哪儿——赶快!”
主仆二人都穿着丝绒裙子,拿着皮手笼,风一般跑出大门口,喧哗欢笑着跳上马车,就像乡下人第一次来,因为好久未出门,觉得空气新鲜得有些刺鼻。天气并不好,桃花瓣儿被风高高地飘起,雪片似的落在屋顶上面乃至烂泥中。
其实城里仍有瘟疫,只是每星期的死亡率只有五六人,而且局限于那拥挤幽暗的贫民区。街上已解除警戒,小贩和学徒们叫卖的声音又已满街都是了。
一个穷小孩装模作样地跟在一个绅士后边意图偷他背后的银扣子,几个脚夫跟一些学徒在打架。一个人在胡同里跳索,吸引很多人。一些做小贩的女人坐在街角上,篮子里边放着甜山薯、鲜蕈儿、酸桔子、大葱、干姜、向日葵之类。
她指挥车夫经过舰队街和河滩向焦十字架那边去,因为那一带有些时髦酒馆。她认为看到熟人说两句并不为过,所以她一路仔细向车窗外看着,又叫拿尔也同样留心。后来将近殿北坝的时候,她就在魔鬼酒家前看见三个熟人了,就是伯爷、赛得勒和劳彻思特张牙舞爪在说话,惹得路人侧目。
琥珀马上上前,拍了拍前面的车板,示意停车,然后放下车窗,将头探到窗外去。“喂,爷儿们!”她喊道,“你们快停下,要不然我报警了!”说完她发出一阵轰然的大笑。
那三个人都不觉一怔,仔细看了看,然后都扑到她马车边来。“哦,原来是夫人!”“你这三个礼拜去哪儿了?”“我们在宫里怎么看不见你?”他们互相叠着,都将肘膀子靠着车窗,嘴里喷着白兰地和浓烈的桔花露气息。
“实话实说,爷儿们。”琥珀狡猾的对劳彻思特眨了眨眼说,“我都得了很重的忧郁症了。”
大家都哗然大笑。“那肯定是苛刻的主人不许出门的!”
“我说一个老头儿不应娶年轻女子,如果他不能让她快乐。你家伯爵做得到吗,夫人?”罗切斯特问道。
琥珀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因为她怕听者有心,打小报告。“刚才你们在这里辩论什么?我在车里看起来很热烈呢。”
“我们刚在讨论,是先在这里喝醉了再到妓院里去呢,还是到了妓院之后再喝。”赛得勒告诉她说,“你说呢,夫人?”
“我说这要看你们去妓院做什么。”
“哦,普通消遣,夫人。”劳彻思特告诉她,“妓院里没什么新奇的,因为我们还年轻,不干缺德事。”原来劳彻思特只有十九岁,年纪最大的伯爷也不过二十八。
“啐,维尔牧。”伯爷反对道,这时他完全醉了,说话并不口吃了,“你不该这么做?你不知道女人最讨厌的就是听人当面提起别的女人吗?”
劳彻思特耸耸他那皮包骨头的肩膀。“一个婊子不算一个女人的,只为方便。”
“加入我们罢。”赛得勒邀道,“我们有几个好提琴手在那里,要叫婊子可以到班纳脱夫人那里去叫。酒馆和妓院没什么区别。”
琥珀心里很想去,却又不知那个车夫会不会告密,但是拿尔早已向她示意了,因而她决定,要是为了这事,再关三个礼拜甚至更多,就不值了。而且她知道伯爵真生气了,将她送到乡下去住,那就麻烦了。这时她的马车已经堵路了,许多脚夫、挑子、小贩、乞丐、学徒,乃至抬轿子的,都被堵着,对她的车夫大声叫骂起来了。
“我们要工作。”一个轿夫大嚷道,“不像你们没事干!”
“我不去了。”琥珀说道,“我说过只是逛逛,不下马车的。”
“快让开!”一个推车的又在大嚷了。
“到边上!”一个脚夫也在那里怒吼。
劳彻思特一点不为所动,只是漠然转头,举起右手向他们摆了摆。那群人继续表示愤慨,伯爷马上一把拉开了车门。
“好罢,那么!即然你不下来,我们就上去?”
说着他就爬上车——劳彻思特和赛得勒也跟了上去——坐在两个女人之间,一边搂着一个。赛得勒将头伸出车窗。“走罢!到圣泽梅斯公园去!”马车前行时,罗切斯特又向背后那群人粗鲁地摆了摆手。这时狂风大作,随即下起一场急雨。
琥珀兴尽而归,一进门厅就扔掉她那被雨濯湿的大衣、手笼,一直跑到藏书室。其时她出去接近四个钟头,但她看见伯爵还像她出去时一样坐在那里写字。他抬起头来。
“唔,夫人,你开心吗?”
“哦,妙得紧呢,爵爷!我太开心了!”说着她就走到他身边,开始除下手上的手套,“我们经过圣詹姆士公园,你猜我见到谁了?”
“唔?——”
“看到万岁爷了呢!他正带着一班爷儿们在雨里走,那些人都像落水狗,头上的假发湿透了!”说着她欣然大笑,“可是万岁爷自然戴着帽子的,所以没淋到,他叫我们的马车停下来——你想他说了什么了?”
伯爵宠溺地笑笑。“我猜不出来。”
“他问起你了,问你怎么很久不进宫去。他说很快来这儿看画,不过班纳脱哈利会提前告知。还有,”说到这里她一顿,想突出这个消息,“他请我们今天晚上到他的引见室里去参加一个小小的舞会。”她一面说一面看看他,但她明显心不在焉,她在想:今晚舞会上她该怎么打扮;至少他不能拒绝皇上这个邀请——只要她如愿,她就可以将他一脚踢去,送他到帕蒂别墅去跟他的书籍、雕刻、图画做伴,从此不再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