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瞳啜了一口茶,茶早已经冷了,很难喝。
“羌国需要留在秦国的灵敏耳目,齐王妃阿璃自然是最好的人选。”紫瞳皱了皱眉,放下茶盏,“羌国细作与秦国栋梁的婚姻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十有八九,是萧景发现了阿璃的秘密,想要保她却又放不下家国大义,左右摇摆,前思后想的要找出个万全之策,保美人也保江山。但很可惜,天下并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左右逢源根本是痴人说梦,所以他折腾到最后还是害死了阿璃。”
北宫明嘉冷哼一下,接口说了下去:“萧景发现了阿璃的秘密,他没有揭穿她,反而承诺会保护她,让她把一切都安心交给他。阿璃相信了,以为从此摆脱苦海,但萧景根本是骗她!”
“哦?他竟会如此无情?”紫瞳抬眼看向北宫明嘉,不太相信萧景会将这事办得太过无耻。
北宫明嘉的眼里已是墨黑一片,语气更是冷得像冰:“他设计让萧太后知道了阿璃的身世,借着太后之手将阿璃拘禁起来。却又假情假意的告诉阿璃,只要她打掉腹中胎儿,萧太后就会放她一条生路。阿璃信他,什么都肯听他的,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萧景给她的其实是绝育药!”
绝育药?浓黑墨汁般的药液,极苦,比黄连还苦。喝下去,片刻便手足发凉,腿脚虚软,然后腹中如刀绞,热血涌出体外,生命流逝,从此,再也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她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感同身受,似乎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她也曾亲身喝下那夺命的药汁。
紫瞳抓起桌上的茶盏,一口饮尽,残茶早已冷透,但她毫无感觉,因为她的心肠已是比茶水更冷。北宫明嘉没有说谎,因为,她的切肤之痛来自属于阿璃的记忆。
“齐王萧景已齐王妃不能生养为名,废黜发妻,另娶先帝长公主凤鸣为妻。大婚当日,被废黜的齐王妃伤心绝望之际想要回归羌国故土,跑到京都郊外的赤霞山与等候在那里的亲哥哥会合。却不想萧景追来,双方血战,阿璃不想拖累亲哥哥因她殒命,别无选择之下,含恨跳崖。”
她没有阿璃全部的记忆,但是,故事讲到现在,她也该能够猜出接下来的后续。紫瞳冷着声叙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让北宫明嘉看出她内心翻涌的滔天狂潮。
但,北宫明嘉却是摇头:“阿璃是极坚强的,若只是杀子绝育,废妻另娶,她只会憎恨萧景,却不会自绝性命。只可恨那萧景,害了阿璃还不足够,更是派杀手潜入羌国,杀死了柳远征和我们的母亲,就连母亲和柳远征所生的六岁男孩也没放过。杀母大仇不共戴天,阿璃忍辱负重想要寻机报仇,却被萧景识破,将她幽禁齐王府中,不得自由。”
北宫明嘉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与阿璃说好,等到萧景和那长公主大婚之日,趁萧景不备将她带走,返回羌国,再图复仇。没曾想,萧景已是动了杀机,先下手为强。当日,他在前头风光大婚,却派出最精锐羽兵卫来劫杀阿璃,我们拼死抵抗一路逃到燕赤山,眼看着就要与潜藏在附近的大队会合,萧景却已是带兵追来,趁着与我缠斗之时,命羽兵卫暗箭重伤阿璃。可怜阿璃当胸中了三箭,再无生机,她到临死都想拉着萧景同归于尽,可是她早已力竭,最终也只能扎了他一刀,自己坠崖而亡。”
铁铮铮的汉子忆起当年,脸色泛白,手指轻颤,若非竭力忍耐,恐怕他早已泪满衣衫。
茶已冷,酒己凉,往事如烟散,但伤痛和仇恨却刻在骨子里,浸在灵魂中,永世不灭。
“景,我恨你,至死不休!”
言犹在耳,字字惊心。这是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还是此刻迷糊昏乱产生的幻境,分不清,也不想去分。紫瞳只是觉得疲惫,只是觉得寒冷,身体颤抖个不停,磨平的指甲已是深深扎入肉中,抓得掌心沁血,却犹自不觉。
一将成名万骨枯,在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从来都是鲜血铺就,白骨堆砌。这个道理她从来都很明白,十年暗处生涯,杀人、背叛、玩弄权术和人心,这样的事情她也没少干过。可是为什么,到了此刻仍觉心寒,锥心刺骨,恶心反胃。
心口有热血翻涌,冲到喉管,又被她生生咽下。就算这件事真的很恶劣,但那也是北宫璃的仇恨,与她何干?!她不要北宫明嘉看到她的愤怒和错乱,更不要背负起北宫璃的痛苦和仇恨!
她是紫瞳,是被君沉璧从临潼大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她是从小被培养的杀手暗探,冷血无情,才不是那个受尽苦难折磨的北宫璃!
不管北宫明嘉说的是不是真正的事实,但夹在亲情人伦与家国天下之间的北宫璃,她的人生太悲惨。千疮百孔,血泪成灰,这样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她才不要和她扯上半点关系!
紫瞳豁得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风氅,一言不发的走回她最初醒来的屋子。
风氅上满是北宫明嘉的味道,强悍而霸道,让人想起马革和铁。她讨厌这个味道,但是她不想再引起北宫明嘉的不快。
他时而癫狂,时而清醒,明明和北宫璃是至亲兄妹,却又在心底里对北宫璃藏着那样的欲念。这个人心念飘忽,根本无法捉摸,很可能早在北宫璃跳崖而亡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和这样的人没道理可讲,也没办法算计筹谋,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他的情绪,让他不会伤害自己。
“乌娜,我要沐浴。”回到屋子里,紫瞳才脱去了风氅,撑着头歪在椅子里,声音极慵懒。她又冷又累,需要好好洗一个热水澡来恢复精力。
可是静默了很久,并没有人回答,紫瞳这才抬眼四顾,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去哪儿了?紫瞳蹙了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的厉害,身上腻歪歪的,提醒着她之前北宫明嘉对她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的洗一个澡,把那个人留在她身上的所有气味都洗掉,否则,她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克制不住的发疯。
可是侍女们都跑得不见了踪影,她自己也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弄热水来,心中顿生了烦躁,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踱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她快步走出屋外,绕过几处回廊,到了最初见到北宫明嘉的临水亭子边。
碧水柔波,草木扶疏,西北角的池水里置着怪石,高低错落组成别致的景观。正是洗澡的好地方!
紫瞳嘴角微扬,迅速脱掉皮袄皮裙,毫不迟疑的跳入水中,径直往西北角的怪石堆里游去。池水很凉,沁入肌骨,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却仍觉分外的畅快。深吸一口气,潜入池底,让冰凉彻骨的水将她整个的包裹,窝在池底怪石的根部,这才解开里衣,仔细的擦洗起身体来。
她练过媚术,学过如何取悦男人,控制男人,虽从未真正历经人事,但她也从不敢以为自己就是冰清玉洁的女子。更何况,身为一个已杀人骗人为业的杀手暗探,贞/洁二字早已从她的头脑里淡去,她这样的人,在必要的时候会拿身体当作武器。关于这点,她从未有过怀疑。
但这并不代表,她视贞/洁为无物。贞/洁于她的意义,并不是因为那一层膜,而是因为,那份守住贞/洁的坚持和自信,那是她最引以为荣的骄傲和尊严。
这些年来,有许多次命悬一线的危难,只要交付了贞/操就可以轻易化解,但她都没有这样去做。她留下了自己的贞/操,也留下了自己的骄傲。她告诉自己,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完成任务,她不需要把身体的本能当作武器,用屈意承欢来完成任务,她不是那样软弱而无用的人!
她的身体由她自己来决定,她有足够的力量,也有足够的勇气,这就是她的底线。
但是今天,她遭受了屈辱和挫败。
她第一次清楚而明白的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力,简直比当初流落街头任打任骂的小乞丐还要软弱可欺,至少那个时候她还能抱住脑袋,团起身子,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而这一次,虽然北宫明嘉最后放过了她,但这样的结果更多的得益于运气,以及北宫明嘉心底里对北宫璃最深的情意。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她无法动弹,满心屈辱,却只能听之任之。即使池水再凉,洗得再干净,那种被侮辱的感觉,还是驱散不尽。
肺中气息用尽的时候,浮上水面,大口的呼吸,新鲜的空气重新灌满胸腔,这种感觉真是畅快啊,仿佛经历死劫,又重新活过来一样。紫瞳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从北宫明嘉的手中成功逃脱,然后找萧景拿回内力。她再不要做一个任人欺侮的弱女子,她要拿回她的力量,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咕噜噜,一阵轻响,像谁在水里吐着泡泡。
这声音本是极细微,但四周极静,紫瞳又泡在水里,这一声便听得很清楚。
谁在水里?!
紫瞳心中一紧,扎入水中,循着那声音,在最远的一块怪石边看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