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叔叔,谁?”更夜又问了一句。
这几个月来墨桓和莫千金但凡有了空闲都会教他读书写字说话,但因为在森林里的日子实在太久了,更夜虽说认字很快,但说话始终都是不太利索,不过好在他如今也能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这位叔叔是……”
嗷~~白狼月忽然伸长了脖子长嗷了起来,下一刻,便像一道白色的流光一般冲向了萧景。
“月!”紫瞳大惊,已是掌中蓄力,向着月迎了过去。脖颈是月的要害,她要一招制住月,即使这样做可能让月受伤,她也绝对不能让它伤害到萧景。
“不必为本王担心。”在紫瞳即将挥掌斩向月的脖颈时,萧景拉住了紫瞳,轻声说道。
这一拉,月已经冲到了萧景的面前,紫瞳再没有办法保护萧景不被月伤害。但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月并没有扑上前去伤害萧景,它甚至都没有碰到床榻。它只是立在萧景的床榻前,看着萧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萧景施施然地朝月伸出了右手,脸上的表情极是平和,本就因失血过多而极苍白的脸庞上,此时因了这份平和,而让他的整张脸几乎都透明了起来。此时日光高照,阳光自床后的窗棂里洒进屋里,沐在阳光里的萧景,整个人都变得极柔和,似乎真的是要彻底地融在那似水的柔光里。
紫瞳看得怔住了,头脑里有些茫茫然,晕乎乎。这样的萧景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柔和,宁静,没有一点一滴的威胁张力,他就像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土地上的一捧碧草,任谁见着都觉得安心舒适,再提不起一点警惕防范或者敌对的心意。
白狼月这时已是伸长了脖子,在萧景的手臂和脖颈的四周嗅了又嗅,然后将鼻头凑上萧景的手指,红红的舌头轻舔他的手掌,喉咙里呜呜的低哼着,像是极满足的嗫嚅。
萧景的脸上流露出极浅的笑容,落在了阳光里。他抬手轻抚着白狼月的脖颈,面容柔和仿佛彻底地融在了柔光中。
“叔叔。”更夜也凑了过来,紧挨着白狼月靠着,一脸期待地望着萧景。萧景不说话,抬手抚过更夜的头发,更夜欢喜极了,只把小小的脑袋在萧景的手心磨蹭。
“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紫瞳很好奇。虽说月是一头不嗜血,不好杀的白狼,它不会攻击人,但它也从不和人亲近,除了更夜,月不会走近任何人,更别说像此刻这般去舔一个人的手指,去和一个人撒娇般的温存,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萧景微微一笑,说道:“驭兽术。”
“羌国蛮人密而不传的驭兽术?”紫瞳既惊讶又叹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传说草原上的羌人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够在眨眼之间驯服狂暴凶残的野兽,令被驯服的野兽终生乖顺,对主人忠心不二,绝不会背弃主人。紫瞳早就听说驭兽术的奇妙,只是一直无缘亲见,今日得以亲眼所见,更是对驭兽术叹服不已,只是她从未想到过,堂堂大秦国的齐王爷居然也会羌人的秘术。
“你就是靠这个才能从云断山里脱困的吧?”紫瞳脑中精光闪过。她之前一直认定了萧景的死亡,便是因为她认为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从一大群穷凶极恶的森林狼口中逃脱,但是,如果萧景会驭兽术,那便是另当别论了。
萧景怔了怔,默默的点了点头,那一刻紫瞳分明看到,他原本晶亮的眼倏忽就黯淡了下去。他的唇边依旧挂着笑,但笑容却是极冷的,仿佛挂在嘴角,抹不掉。他的眼遥遥望向未知的虚空,黑的像最深的深渊,没有一丝光亮。
即使是如他这般身经百战的人物,即使他懂得传说中最神奇的驭兽术,当日的可怖情景也还是让他心惊吧,就算此刻偶然被提起,也还是如梦魇般的存在吧。紫瞳心中忽而便生出了不忍,她只是目睹了当日那场血战之后的惨况就已经毛骨悚然,再不敢回想,更何况是曾经亲历其中的萧景呢?
“你累了,先歇歇吧,好好睡一觉。”紫瞳轻轻拉过更夜,柔声对萧景说道。
萧景仍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了紫瞳的身上,他微微勾了勾嘴角,又转头看向更夜。
“叔叔给更夜讲故事吧。”萧景的声音极温和。
紫瞳愣住了,她甚至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睛,以为自己耳背了,眼花了。可是她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齐王萧景此时正笑呵呵的看向更夜,眉眼弯弯,黑色的眼瞳里满满都是笑,声音温和得像阳光下的泉,暖暖的,清澈动人。
“好!”更夜很响亮地答了一声好,眼睛里闪亮亮的,嘴巴咧开,笑得像朵花似的。
萧景讲的是夸父逐日的故事,他一向都很会讲故事,古书上不过寥寥几笔的故事他却能绘声绘色地说上好半天。将那夸父的形容相貌,脾气性格,家世来历全都细细道来,好像他当真见过夸父一样。
又将那大荒风物,夸父族人一一描述,仿佛他真的亲历其中。待讲到夸父舍命逐日,到达禹谷,却终于力竭而亡,抛出手杖,化作灼灼桃林,更夜已是泪光闪闪,鼻子不停地抽啊抽的,拿着小帕子把眼泪鼻涕一通乱抹。
就连紫瞳坐在一旁也听得入神,偷偷用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潮湿,不过是个人尽皆知的远古传说,竟也能感动的掉眼泪,紫瞳以为自己真的很丢人。可是她的确是很感动,萧景的娓娓叙述让她仿佛当真到了那大荒之中的夸父部族,目睹了一场逐日的壮举。真切的感觉到了,那个远古神话里逐日英雄一无所惧的勇气和赤诚。
“紫瞳姑娘,小的有事禀报。”窗外有人在喊话。
听到外面有人叫她,紫瞳这才从夸父逐日的悲壮故事中缓过神来,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挺直了腰杆走了出去。院子里站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是墨桓的信使冯康。
“紫瞳姑娘,这是墨公子给您的信。”冯康双手奉上火漆封口的信,态度十分恭敬。
紫瞳拿过信,直接撕开,嘴角微微扬起。
果然不出所料,漕帮青龙堂主左兴之对洛川城守的要求根本不理会,不仅不承认白溪月藏身漕帮,而且对洛川城守封闭水陆城门,阻了漕帮生意极度不满,恨不得当场就揪着洛川城守大人胖揍一顿。也难得城守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坚决不肯把通行的谕令发给左兴之,左兴之虽是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两人不欢而散,什么都没有谈得成。
如今墨桓也别无他法,只能让手下暗处盯紧了左兴之和漕帮动向,继续探查白溪月具体的藏身之处。
紫瞳将信一团,随手碾成了碎末,看来只能由她出面找漕帮帮主龙剑心了。只是,一想到要见龙剑心,紫瞳就忍不住的叹气,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而这时,正在屋里给更夜讲故事的萧景已是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窗外。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发生了什么他不用猜也能知道。
这几个月,子瞻带着几个自云断山幸存的羽兵卫潜藏在漕帮,结交了一大批的漕帮兄弟,笼络了好几个分舵分堂的首要人物,白溪月既然被藏到了漕帮,若没有漕帮帮主龙剑心的亲命,谁也不会交出白溪月。而他,正是要借此逼迫龙剑心在他和南阳王之间做出选择,这中间,没有中立的可能。
自云断山险死还生之后,他就定下了诈死的计策。
为萧氏家族争夺江山帝业是他的责任所在,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萧氏家族走到现今这一步,如果不能君临天下,便只有沦为贼寇,任人宰割。他是萧氏家族的子孙,他从来都没有的选择。但是他始终坚持着,即使要夺取这天下,他仍然要竭力将杀戮和破坏降到最低。
也许用铁蹄和刀剑踏平江南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但是,他并不想这样做。江南繁华,千年筑就,他绝不想要一个满目疮痍,支离破碎的天下。
他要的,是天下归心,是锦绣繁盛一如过往。他要让江南五州甘心臣服,要南阳王彻底弃权,同时他也要肃清北方朝堂和军队里潜藏的反对力量。于是他要用自己的“死”,引诱他的敌人,由着他们在台上尽情表演,然后再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一举收服。
终有一天,他要让能联通南北的漕帮势力为己所用,他要水匪剑心听他号令。他要南阳王的鹰犬阿修罗女不再与他为敌,甚至,就连奠定了江南民生命脉的湖州云家,他也要他们与他站在一起。
萧景觉得自己很贪心,这种贪心足以把他推到危险的深渊。他选择了一条最麻烦也最危险的路,事倍而功半,但是他不在乎,他铁了心的要这天下繁华如昔,锦绣灿烂。
因为璃儿曾经告诉过他,花朵谢了还会再开,绿草枯了也还会再绿,但是那曾经的花,曾经的草却再也不在了。铁蹄踏碎天下,只要休养生息十几二十年,便又是一片欣欣向荣。但那被破坏的岁月,被践踏的生命,被碾碎的幸福,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话,萧景始终记在心里,他也因此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但是此刻,看着紫瞳立在阳光下的背影,他忽而有些不安心起来。
他曾经假扮了墨桓在她身边骗取她的信任,得到她的友谊,他也曾利用天青湖的传说诓得她为他哀痛悲伤,他在她身边安插了自己的耳目和亲信,甚至就连这次故意撞向她的剑尖,也是利用了她心中的一丝善念。若是有朝一日,她发现了这一切,该是再也不能原谅他了吧。
紫瞳,南阳王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她也是会很伤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