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虞在《史稿》序言中赞誉《史稿》为“第一本”中国修辞学史,认为是“空谷足音”。这正是肯定了郑子瑜的创新精神。
这种创新求实精神贯穿整部《史稿》,如指出宋代陈骙《文则》是第一部论文的修辞法的专著,明代谢榛《四溟诗话》是第一部论诗的修辞法的专著,梁刘勰的《文心雕龙·宗经篇》第一次将“修辞”二字连用,指出李白《丁都护》诗用典错误、苏轼的《咏梅》诗用词失当等等,举不胜举。
这里,我们再举两例来说明郑子瑜可贵的治学精神。
《史稿》中有两处涉及郑氏所崇敬的鲁迅先生,其一是第六篇引《漫叟诗话》论“映衬”: “江为有诗:‘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或谓作此诗者,决非贵族。或人评‘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乃乞儿口中语。苕溪渔隐曰:‘《青箱杂记》亦载此事,道远献云此诗乃乞儿相,未尝识富贵者。故公每言富贵,不及金玉锦绣,惟说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人家有此景否?’《云斋广录》载近时人诗一联云:‘珠帘绣户迟迟日,柳絮梨花寂寂春’,虽用珠绣,其气象岂不富贵,不害其为佳句也。《归田录》云:‘晏元献喜评诗,尝曰: 老觉腰金重,慵便玉枕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鲁迅曾在《革命文学》里说: “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寒蠹。真正写富贵景象的,有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不用那些字。”郑氏认为,鲁迅所谓唐人,当指《漫叟诗话》作者元结: “‘笙歌’、‘灯火’两句出自白居易《宴散》一律,诗云:‘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将何迎睡兴。临床举残杯。’这是白乐天参加宴会归来之作。‘笙歌’二句,乃描写所见富贵人家的景象,如果自己是富贵人家,便不是这样的写法了。故《后山诗话》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也。黄鲁自谓白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见《史稿》第六篇)郑子瑜出于对鲁迅的崇敬心情,委婉地说,鲁迅所谓写富贵景象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两句,出自白乐天诗,而诗的本意据《后山诗》说,并非写富贵,而是看人富贵而已。此乃鲁迅在《革命文学》一文时不知是白氏《宴散》之句而从之。
第二处提到鲁迅时,在第九篇中。郑子瑜说,鲁迅《三闲集》所述近视眼故事并非民间传说,而是载之于清代崔述《考信录》。《三闲集》中有《匾》一文。今录其下: “乡间一向有一个笑谈: 两位近视眼要比眼力,可无质证,便约定到关帝庙去看这一天新挂的匾额。他们都先从漆匠探得字句。但因为探来的详略不同,只知道大字的那一个便不服,争执起来了,说看见小字的是说谎的。又无可质证,只好一同探问一个过路的人。那人望了一望,回答道:‘什么也没有。匾还没有挂哩。’”郑子瑜评道: “鲁迅先生举了这一则故事,以喻中国文艺界只顾尽量输入新名词的现象,确是贴切、深刻、生动而有力。诚如张雪森氏所说:‘鲁迅的比喻植根于他那深刻的思想和精湛的艺术素养,因而也就鲜明地反映出他那幽默、隽永的风格。”(见《史稿》第九篇)郑子瑜翻检典籍,认定这则笑话出自清代崔述《考信录》。今录原文如下: “有二人皆患近视,而各矜其目力,不相下。适村中富人将于明日悬匾于门,乃约次日同至其门,读匾上字以验之。然皆自恐弗见,甲先暮夜使人刺得其字,乙并刺得其旁小字,既至门,甲先以手指门上曰:‘大字某某。’乙亦手指门上曰:‘小字某某。’甲不见乙之能见小字也,延主人出,指而问之曰:‘所言字误否?’主人曰:‘误则不误,但匾尚未悬门,门上虚无物,不知两君所指者何也。’嗟呼!数尺之匾,有无不能知也,况于数分之字,安能知之?闻人言为云云,而遂云云,乃其所以为大误也。”(见《史稿》第九篇的注释)笔者认为,鲁迅可能未读过《考信录》,也可能读而忘却,而乡间也真有其笑话。不过,郑子瑜的求实勇气和考据功夫确令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