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61年,魏国。
“公叔先生……先生……”公叔痤缓缓睁开混浊的双眼,寻着声音望去,缓了片刻,模糊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嘴角无力的微微扯动,脸上除了那松弛的皮肤,连带着隐藏的细小纹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缓缓的伸手,语气有些苍白无力的道:“王上……”
魏惠王看着平躺在床上,羸弱的几乎无法动弹的公叔痤,安慰道:“先生莫要操劳,如今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公叔痤无奈的笑笑,嘶哑的声音中略带遗憾的语气说:“想必王上也定是晓得吾的情况,又怎可能还会不知吾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今,痤再也不可为王上效忠了。”
身体虚弱的公叔痤,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干咳了几声,气息粗重。
“孤……唉……罢了,先生还是莫要多想。”魏惠王上前小心翼翼地帮他掖了掖散落的被角,目光认真的盯着他笑了笑。
公叔痤枯黄干裂的手紧紧地拽着褥角,稍微的挪动身体,透过魏惠王的身体,将目光移向了守在左右的随侍人员,干瘪的手指微微挥动:“汝等先退下吧。”
“诺”在这贵族世家呆久的众人自是懂得察言观色,行云流水的躬身作揖,鱼贯而出。
“不,今吾国四面受敌,赵、韩、齐皆行变法,国力日趋上升,西有野心勃勃的秦国,王上必不可掉以轻心才是。”公叔痤神色变得严肃,眼中折射出从来没有担忧之态,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像是一片苍茫的雪地之上盛开的一株曼珠沙华。
听见他的言论,魏惠王剑眉微蹙,盯着他看了半天,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过了半响方才淡淡的道:“那……依先生之言,孤该当如何?”
“王上必当重贤才,尽地力之教。”
“哦?”
“吾有一门客,名曰鞅,其人年纪虽轻,却为奇才。王即不听用鞅,必阖其而杀之,无令出境。”
在一旁听着公叔痤缓缓的,显得略微有些虚幻的低语,魏惠王俯了俯身,手指收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早已没了平日的淡然,只见得他呼吸急促、鼻翼扇动,极力忍耐着暴躁的情绪。他双唇浮动着还想继续说出一个字,却又望着公孙痤那苍老的面容,终归还是慢慢的平稳了气息,隐藏了眼中的一抹愤怒,指节分明的手掌不由自主的拍了拍他的肩,心中一阵轻叹。
“孤晓得了,先生保重。”魏惠王伸手掩着鼻翼干咳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
魏惠王走得很慢,跟在他身后的内监目光闪烁了下,声音压得极低:“王上可是要召见那公孙鞅么?”
魏惠王不禁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恨恨地语气显得阴森森的:“汝也觉得孤该去请那什么公孙鞅?”
内监怯怯的缩了缩脖子,小心地望着大发雷霆王上,慌忙的道:“不,此事还是得王上下定决断。”
“汝……当真是这般想的?”魏惠王凑到他面前,眯了眯凤眸,紧紧地瞪着他,干涩低沉的声音嘶吼道:“汝不会也像他一样,觉得孤他娘的就是个废物?”他重重的甩了下袖袍,低低的嗤笑了一声,充满了嘲讽,转身疾步向前奔去,脚步有些凌乱。
内监吞了吞口水,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呆呆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底有些意外。震惊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捂着嘴偷笑,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双脚,跳了起来,飞快地奔跑起来。
他耸了耸肩,嘟着嘴,思来想去了很久,嗯,这还是王上第一次意气风发的讲话呢,他想,也真是长大了。
昏暗的光线下,公孙鞅跪坐在案几前,伸手接过老仆递上来的信件,眸色瞬间变得黯淡了许多,他大概已经猜得到里面的内容,点头对着老仆笑了笑,示意他退下,并未有过多的客套。
感受着原本冰凉的竹简在触摸下逐渐回温,他低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被卷成筒状约有一尺长的竹片信件,眉头紧锁,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打开竹简,心中却烦闷无比,怎么办?无论这内容看与不看,结果都不是他能改变的。
“公孙兄,汝想到该当如何了么?”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清晰的在空气中流动了过来,打破了这让人烦闷的寂静。
公孙鞅听得那夹杂着温柔的语气,心下一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须臾,方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那熟悉的记忆汹涌而来,看见的依旧是那张俊秀的轮廓。
他愕然的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多久了,久的自己都快要忘记还曾与他相识,不曾想到多年以后,还会与他重逢。
男子站在门前,嘴角噙着淡淡的如一泓淳淳流动的清泉般温柔的笑,亦如从前,仍旧是披着一袭玄衣,除了那苍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暗淡之色。
公孙鞅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竹简,盯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瘙痒难耐,气息粗重,终究还是提不上一句话。
“呵”男子从鼻翼中闷哼发出淡淡的一声浅笑,慢慢踱步走到公孙鞅跪坐的案几前,修长白皙的双手拿起案面上的青铜爵,慢悠悠的放到鼻下惬意的闻了闻,淡淡的酒香溢了出来,沁人心脾。
他轻轻抿了一口,望着公孙鞅满意的笑了笑,将青铜爵放了回去,声音低沉沉的:“公孙兄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怎么变么。”
“卞……卞兄?”公孙鞅目光探究的盯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不肯定的问。
卞和盯着他看了片刻,苍白的脸上戏谑的笑了起来,他伸手掩鼻轻哼了一声,俯下身凑到公孙鞅面前,握拳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目光移到了笨重的竹简上,伸手拿了过来,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低下头仔细思考。
“怎么,在想出路?”卞和叹了口气,挠了挠鼻梁,望着他怔愣的表情,将竹简熟练地放了回去,耸了耸肩,干笑了两声:“兄弟,咱该跳槽时就跳槽。”
公孙鞅听见不靠谱的话,愣愣的表情才反应回来,蹭的跳了起来,表情变得有些僵硬,这……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幽默了?
不过,他的心情还十分不错,能再见到他。
他‘嫌弃’的看了一眼卞和,微微一笑,挑眉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发髻:“汝可真真是……”
“哦?”卞和挑眉温声问道。
公孙鞅看了一眼淡淡笑意的卞和,被他那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语气显得生硬:“吾哪像汝,孤家寡人的说走就走,如此的财大气粗?”
“诺……这是秦孝公的招贤令。”卞和缓缓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羊皮,羊皮的膻味弥散开来,一闻就知道是真品。
公孙鞅不可置信的盯着他,两手在衣角上蹭了蹭,眯了眯双眼,凑近他仔细瞧了瞧,惊得合不拢嘴,望着卞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细致的羊皮卷,公孙鞅盯着它有些咧嘴笑了笑。
北方,晚上的空气比较湿润,羊皮纸中弥漫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公孙鞅将手中的羊皮凑近鼻前仔细的闻了闻,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手惊得抖了下,目光紧紧的盯着卞和,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着问道:“怎么……怎么会有犀牛角的味道?”
卞和听闻毫不在意的踢了踢脚下软垫,一屁股坐了回去,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声音淡淡有从善如流的道:“不就是觉得好闻,一时兴起而已。”
“此话当真?”公孙鞅不信任的盯着他问。
卞和用手搓了搓脸,脸上扬起了熟练地笑容,望着他笑道:“吾什么时候骗过汝?”他几不可察的微微松了口气,还真怕那家伙问到底,“秦孝公刚刚登位,招纳贤才是众望所趋,汝还是早些启程吧。”
“嗯”公孙鞅捏着手中的羊皮卷,低低的应道,他还是相信了。
因为,是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