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王正夫跪倒在堂前,等候问话。曾国藩依审判惯例,随口问一句:“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王正夫道:“回大人话,在下是革员宛平县县丞王正夫。”曾国藩道:“王正夫,你所犯何事?请说给官听,你可以抬起头来说话。”王正夫抬头说道:“在下受人诬陷,在下是冤枉的,还要请大人明鉴啊。”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王正夫,你听清楚!本部堂决定接受你的京控,并不等于顺天府就错判了你!顺天府作为大清首府,岂能冤枉好人乱断案子!王正夫,你现在就把整个经过讲述一遍,不得有丝毫的隐瞒!如果你是胡乱京控,本部堂定然将你数罪并罚,绝不宽贷!你讲吧。”王正夫望着堂上威严而坐的曾国藩,便慢慢讲起来。
事情须从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说起。
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齐砖岩是宛平县县丞。王正夫在顺天府通判的任上,曾断过一个大户人家打杀奴才的案子。
那大户人家在顺天府是比较有名气的,主人是在旗的人,是镶蓝旗,在顺天府做过属县钱谷典史,很积了几万银子。因病致仕后,在大兴县开起了一家钱庄,很是红火。也不知因了何事,他失手打死了一名下人,反说下人偷了东西畏罪自杀,便让人传了那下人的家人来收尸。下人的父亲见儿子身上青了好几块,头上还流着血,就报了官。
大兴县因惧于老典史的势力而没敢接案,下人的父亲就告到府里。王正夫接了状子当即就带了人去大兴验尸,得出结论系被棍棒打杀身亡。结论既已得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老典史锁拿进顺天府大牢,要好好地办他一办。哪知这件人命大案尚未来得及办,王正夫却接到以六品顶戴降任宛平县县丞的圣谕;宛平县原县丞齐砖岩则升授顺天府通判。
王正夫只得放下这案子赶到宛平县上任。到任上没几天,他便听说被他收进牢里的老典史被放了出来;下人的父亲不仅成了诬告,还被打了四十杀威棒,撵出了大堂。
王正夫好生奇怪,就慢慢地寻访,才知道,老典史能打赢这场官司是因为银子起了作用。齐砖岩收了老典史的五千两银子,老典史于是破财免灾。
不久,王正夫又得知,齐砖岩的顺天府通判缺分,也是齐砖岩通过儿子花了两万两银子买来的。
王正夫气不过,就给都察院写了一封密信,揭控齐砖岩草菅人命和拿银子买缺这两件事,但表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王正夫自以为事情做得再隐秘不过,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一日午后,齐砖岩忽然着人来邀他去府上赏菊。
王正夫一则出于好奇,二则也想看看齐别驾是何种用心,便去了齐府。下人一见是他,便把他领进一个屋里,说是书房,转身去请老爷。
王正夫刚要坐下,却见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冲着他嘿嘿地冷笑。他吓得掉头就走,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摁倒,打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昏死过去才不觉疼痛。醒来时,已是在顺天府的死囚牢里了。
他在通判厅一共被过了六次堂,就有五次被打昏,一次被打脱二颗门牙。顺天府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王正夫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哪知报到刑部,却被改了个流放三千里充军,总算活下来。
最后,王正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在下实在是冤枉的,请青天大老爷替在下做主!”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刚才所说的已由文案记录下来,本部堂希望你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实话,本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且退下去在堂外听候。传证人王老三!”
王正夫被带下去,王老三被带上来。王老三当堂跪下,一点儿也不怯场。曾国藩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王老三低着头回答:“奴才王老三,是齐府的门子。”曾国藩道:“王老三,本部堂不掌握实情,不能重审此案,你心中应该有数。按我大清律例,做假供出假证,处以斩刑!王老三,你可听清?”王老三愣了许久,道:“大人的话,奴才听清了。”曾国藩问:“王老三,本部堂问你,王正夫到齐府赏菊,可是你领进府的?”王老三答非所问:“正是小的开的府门。”曾国藩就喝一句:“传王正夫上堂!”王正夫上堂来便当堂跪倒。曾国藩指着王老三问王正夫:“王正 夫,你看清楚,可是此人将你领进齐府的?”王正夫侧过头来望了望王老三,回答:“回大人话,正是此人给正夫开的府门,但领正夫进府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请大人明察。”曾国藩点了点头,道:“你退到堂外听候。”
王正夫被带下去。曾国藩这里一拍惊堂木,威严断喝:“大胆的王老三,你不想活命了吗?”王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回答:“奴才不知大人为何发怒。”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王老三,你听清楚。昨日本部堂问你,你真真切切地对本部堂说,是你把王正夫领进齐别驾书房的,又是你第一个发现王正夫行奸的,今日你又说只开了府门。来人哪,大刑侍候!”
王老三边叩头边道:“大人听禀,是奴才昨儿记错了。”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王老三,你既非证人,你来刑部做甚?来人哪,先掌他一百个嘴巴再听他说话!”两名行刑官抡起巴掌便开始行刑。行刑毕,曾国藩面目冷峻地说道:“王老三,现在本部堂问你,领王正夫进别驾书房的是何人?”王老三的嘴角淌着血,讷讷道:“回大人话,是大老爷的贴身侍卫麻九。”曾国藩立即传李保来见,李保大步走进来。曾国藩道:“你即刻找刑部郎中洪大人开张传票,速到顺天府通判衙门,将通判齐砖岩的贴身侍卫麻九传到,不得有误!”李保答应一声,到文案处领了令签,便匆匆走出去。曾国藩这时高喝一声:“传齐府的小姐到堂!”
被人诬陷怎么办?
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
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
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赔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
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
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有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
“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
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
“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
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
“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