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在十八行省的巡抚当中,三十九岁的李鸿章无疑是最年轻的署抚。
薛焕由上海道升授巡抚时已经四十七岁,到任刚及一年便被免职,这是最让他恼火的地方;李鸿章率勇抵沪刚及两月,便一跃升至巡抚高位,升官之快也让薛焕气恨。何况,当时的江苏,仅恩赏的头品顶戴就有三人,二三品的官员竟达七八位,像苏松太道吴煦与记名道杨坊二人,就都是二品的顶子,最不济的团练帮办刘郇膏,也是三品的顶戴。
薛焕接旨后垂头丧气,浑身打不起精神;李鸿章接旨后神采飞扬,满面红光。说起来,薛焕也并不是个无能之辈,他有他的能耐。
薛焕一榜出身,四川兴文人,三代经营古玩店。曾任金山知县,后入向荣幕,襄赞江南大营军事。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随着太平天国的壮大,上海小刀会亦聚众起义。
薛焕以知府衔率川勇一千五百人,随江苏巡抚许乃钊前往镇压,因功实授松江、苏州知府,后以粮储道署理苏松太道迁江苏按察使、江宁布政使、江苏巡抚。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太平军攻占苏南,他又兼署两江总督,命苏松太道吴煦、盐运使杨坊二人,勾结美国人华尔,依靠英国的势力,组织洋枪队对抗太平军,颇为总理衙门赏识。
不久,两江总督放曾国藩署理,他回任江苏巡抚,居上海一地。薛焕虽有功名,却仍不肯丢弃祖传的基业,川中及上海均有他的古玩铺子,随着官升,铺子也日渐扩大,人送绰号古董中丞。两江官场都知道薛焕的这一癖好,凡来江苏候补的官员,无论亲疏远近,都要重金搜罗一两件古玩送上,才能讨个缺分,但却又都是短期的;若想长期有缺分,你还得经常到薛记古玩店去买货,再托人送进巡抚衙门。如是者三,薛焕财源滚滚,京里的路子被他走得溜熟,而江苏官场中人却无不穷急。靠着洋枪队还能战,亦能守,上海始终未被攻破。
李鸿章知道,薛焕能得洋人的欢心,一靠吴煦,二靠杨坊。
吴煦与杨坊均是买办出身,与外国人熟悉,杨坊还将女儿嫁给华尔为妾。吴煦、杨坊二人仗着洋人的势力,混迹上海官场,很得薛焕的信赖,成了上海无人敢惹的人物。
李鸿章尽管升署了江苏巡抚,但江苏的事情,他还要同许多人商量后才能办理。官员的升降调补,他要征得恩师的同意;洋务上的事情,他要和薛焕打招呼;银粮上的事情,他需要吴煦的支持,因为吴煦兼署着苏松粮道与江苏布政使两个重要的职衔;而洋枪队的事情,他则必须先和杨坊商量稳妥后才能办理,因为杨坊是洋枪队统领华尔的老泰山,也就是洋枪队的老泰山,李鸿章此时还离不开洋枪队。
吴煦、杨坊二人,表面上听命于巡抚衙门,背地里却仍然围着薛焕转;洋枪队也是如此。
李鸿章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他深知,吴煦、杨坊二人在上海日久,加上有薛焕和洋人做后台,想动颇不容易。但是想在上海立足,却又不能不在军政两界来一番整顿。
思来想去,李鸿章决定先在绿营动手,然后再寻机参掉吴煦、杨坊二人,希望把江苏的银粮大权抓到手。至于洋枪队,李鸿章倒不急于动手,因为洋枪队原本抱着的就是有奶便是娘的宗旨,谁供应洋枪队粮饷,谁就是这支队伍的亲娘。李鸿章坚信,只要自己在上海站稳脚跟,事权归一,不信洋枪队不听调遣。
主意打定,李鸿章说干就干。他先对绿营各将官逐一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江苏提督曾秉忠是靠军功起家的人,其人作战骁勇,水陆兼备,只是浑身充满着匪气,又一向瞧文官不起。对这种人,李鸿章信奉的宗旨是:只能利用但决不能长期依靠。总兵况文榜惟曾秉忠的话是从,曾秉忠指令向西,他便不敢向东。其人一贯无主见,是上海军营一等一的墙头草。副将冯日坤是薛焕的心腹大将,他来上海不过两年,便仗着薛焕的势力,强抢民女,殴打团练刘郇膏,杖杀吴煦的未来女婿,可谓罪恶滔天。参将李恒嵩一直跟着洋枪队作战,尚未有劣迹。
李鸿章决定先除掉冯日坤,再将曾秉忠、况文榜换掉,最后着手整顿洋枪队。这一天傍晚,李鸿章让厨下备了几样小菜,便使人暗将刘郇膏传来问话。
刘郇膏当时正用晚饭,一听署抚有命,便急忙放下碗赶了过来。
礼毕,李鸿章笑哈哈地拉着刘郇膏的手坐下,命人上酒摆菜。刘郇膏受宠若惊,连称:“下官无功不受禄,下官无功不受禄!”
李鸿章笑道:“刘大人是上海的大功臣,本官初来沪上,理应敬上一杯酒的。”
刘郇膏忙道:“大人这话越发让下官不知所措了。请大人把话讲明,否则下官不敢擅坐!”
李鸿章把刘郇膏按到座位上坐下,自己在对面落座,这才缓缓说道:“本部院来到上海便听说,抚标营副将冯日坤为非作歹,无人敢碰,只有团营统领刘大人不惧怕他。刘大人,本部院所言不虚吧?”
刘郇膏道:“大人所言是实情,又非实情。下官与冯协台,以前确曾有过过节,但那都是酒后所为。下官当时骂了冯协台两句,冯协台因下官骂得太狠,便让人捆了下官一绳。后来薛大人出面,把下官和冯协台训斥了一顿。现在想来,都是不值得的事,也遭人耻笑。大人如果真心爱护下官,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事了!”
李鸿章未及刘郇膏把话讲完便冷笑一声道:“人皆传上海的刘郇膏,是条真正的汉子,现在看来,竟然都是谬传!刘大人,如果你老弟觉着一辈子在人鼻子底下乞食快活,本部院自然不能强你。本部院以后不仅不会在人前提你老弟的大名,还要对人说,江苏官场,原本就无刘郇膏这一号人物!”
李鸿章的几句话,说得刘郇膏面红脖子粗,坐立不安。李鸿章自言自语道:“冯日坤身为二品武官,不思报国,却恃强残害百姓。本部院刚刚署理巡抚,便接到十几份状子,无一状不是告冯日坤的。冯日坤胆大妄为,江苏官场已被他闹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人不办,天理何在?”
刘郇膏忽然抬起头来,鼓起勇气问一句:“下官想问大人一句,冯协台在上海胡闹已非一日,大人初到上海便想办他,难道大人忘了,冯协台的后面站着谁吗?下官决非鼠辈,只是在替大人担心!”
李鸿章笑着答道:“本官既想办他,就不怕他身后站有何人!”
刘郇膏小声说道:“冯日坤在上海日久,关系盘根错节,想办他谈何容易!”
李鸿章道:“刘大人,如果无人揭参冯日坤,本部院自然无法办他。但若有人敢站出来揭参他,只要证据确凿,本部院就一定能办他!刘大人,你老弟可以不相信本部院,但你应该相信王法、相信朝廷!”
刘郇膏全身一抖,很快抬起头说道:“大人既有此决心,这狗日的冯日坤真是死期到了!”刘郇膏说着举起左手,将袖管一捋,接着道:“大人请看,下官臂上的这条刀疤,便是狗日的冯日坤所为!”
刘郇膏的左臂上,一条盈尺的刀疤赫然在目。李鸿章用手摸了一下刘郇膏臂上的刀疤,说道:“这冯日坤真是太胆大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敢用强!”刘郇膏长叹一口气,慢慢讲起来。
引蛇出洞
刘郇膏当日对李鸿章这样说道:
去年冬天,太平军攻打松江城。当时,冯日坤率水陆各师驻防在松江的城外。太平军攻城的头一日,冯日坤忽然率一营亲兵进城,大肆抢掠,又糟蹋了小户人家的几名闺女。松江府接到百姓密报,急带人赶来,只见一条街沸腾了,百姓俱相约站在街口唾骂。
松江府不敢惹冯日坤,只能好言劝阻百姓。太平军转日即来攻城,驻防在城外的冯日坤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松江府一面飞请巡抚衙门调兵助守,一面组织人马抵抗。
薛焕见松江告急,便调刘郇膏的团营两千人驰援。刘郇膏马不停蹄赶往松江,太平军见官军援兵赶到,只好撤退。从此后,上海百姓都管冯日坤叫冯兔子,无非是说,他见了太平军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刘郇膏当日进城面见松江府,松江府却顾不得谈论军情,倒先把冯日坤的恶行讲述一遍。这时,正有两户百姓哭喊着来到知府衙门要闺女,说是被冯日坤给抢走了。刘郇膏一面着人把冯日坤纵军糟蹋百姓的恶行函告巡抚衙门,一面着人出城暗访,得知冯日坤正率队在离松江二十里处的一面山坡上驻扎。刘郇膏急忙率团营赶过去,一问他讨要百姓家的闺女,二要问他的罪过。
哪知,冯日坤根本没把刘郇膏放在眼里,反说刘郇膏在玷污他的清白。刘郇膏举着百姓的状子与他辩论,他竟不由分说,指使人把刘郇膏用一条绳子强捆了,扬言要把刘郇膏扔到江里去喂王八。多亏团营的副领队见刘郇膏进到冯日坤军营便没了踪影,心内生疑,率人马赶了过来,力逼冯日坤交出刘郇膏,否则便要与他去巡抚衙门理论;刘郇膏虽然逃过一劫,但臂上还是挨了一刀。
刘郇膏离开军营不久,冯日坤很快把抢掠来的十几名女子放归,然后便亲赴上海到薛焕的脚前喊冤枉,声称刘郇膏玷污他的清白,恳请抚台主持公道。薛、冯二人原本是儿女亲家,冯最宠爱的侍妾偏偏又曾是薛府的丫环,那丫环嫁给冯日坤前据说还怀过薛焕的孩子。有着这几层关系,冯日坤不仅未被问罪,还经薛焕保举,被上头赏了件黄马褂穿。穿上黄马褂的冯日坤更加为所欲为,几乎守一地,抢一地;过一城,残害一城。冯日坤有几次糟蹋人家闺女时,身上还披着黄马褂,口称:“是天王老子让爷干的!”
刘郇膏最后气愤地说道:“下官几次往告薛中丞,薛中丞好像也规劝了冯日坤几次,但总不见大改。一旦独自出城作战,必萌发旧态,对百姓抢掠残害较前更甚。”
李鸿章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反问一句:“冯日坤目无王法,如此大胆,莫非想背叛朝廷不成?”
刘郇膏忙道:“大人容禀,大人的这句话,倒让下官想起曾秉忠军门曾对下官讲过的一句话。那是下官援守松江不久,受薛中丞差遣,同曾军门去援太仓。在路上,下官同曾军门讲起冯日坤,曾军门对下官说道:‘冯协台与薛中丞的交情非比寻常,已经达到互换姨太的程度。有薛中丞护着,冯协台的所作所为不仅上海无人敢管,连朝廷也得睁只眼闭只眼。若当真哪一天朝廷把冯协台逼急了,他必投长毛无疑。’
“下官那时就想,曾军门都看出冯日坤日后必投长毛,如何薛中丞就看不出呢?”
李鸿章沉默良久无语,他在思考铲除冯日坤的最好办法。李鸿章深信,若能除掉冯日坤,无疑等于砍掉薛焕的一只手臂。
第二天,李鸿章又把江苏提督曾秉忠传来,再一次询问冯日坤的劣迹。曾秉忠籍隶山东阳谷,和大名鼎鼎的武松是同乡。曾秉忠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竟然问一答三,没费李鸿章丝毫的力气。
曾秉忠讲道:“冯日坤的劣迹,本提向前抚台薛大人讲过,也函告过前江督何桂清何制军。本提不敢断言薛大人在维护冯日坤,但本提敢说,薛大人肯定是有什么短处,被狗日的冯日坤给逮着了。
冯日坤原有两个绿营,加上亲兵,不过一千三百人,后来他又募了六七百人,达到两千人。但太仓、青浦两仗,他相继损失近一千人!可他领军饷时,一定要领两千之数,如果藩司稍有迟疑,他不是拔枪就是拍桌子。本提几次向前抚台薛大人禀告此事,薛大人不是说查就推托别事,总不肯认真办理。江苏饷源原本不足,但冯日坤直到现在,还在吃着冒领的饷额。冯日坤所为,在绿营反响极大,无不口出怨言,致使本提督的威望越来越低,说话竟然形同放屁。李大人,您说,本提督不是成了空顶子了吗?本提督已经连写了三份辞缺折握在手里,前抚台薛大人只是不肯代递。李大人,冯日坤这狗日的,不办他一办是不行了!”
李鸿章点点头小声道:“曾军门,我们适才所讲的话,你不要对外人说起。听刘大人讲,这冯日坤久有背叛朝廷之心,一旦让他得了声讯,鼓动部众滋事,上海可就更不得安宁了。你下去后,着心腹之人,暗暗盯住冯日坤,并先把冯日坤的人马,分调成几处驻扎。本部院马上函告总督衙门,让总督衙门即刻请旨。还有,把冯日坤的人马分开,你要分几步进行,不要露声色。本部院听说,冯日坤从小习武,你要小心防他,不要遭他的算计!”
曾秉忠声音洪亮道:“谢大人关心。大人容禀,这冯日坤自小习武的确不假,但他那三脚猫功夫,与本提督比起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只要大人决心办他,只本提一人,不用帮手就能将他捆翻,拎来随大人摆布!”
李鸿章哈哈笑道:“曾军门所言,本部院深信不疑。不过,军门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比不得冯日坤正当壮年,还是小心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