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头的夕阳缓缓下沉,街头巷尾的行人们一如往常,吆喝的吆喝,赶路的赶路。金红色的余晖间,数点飞鸟斜掠过天空,划向了远处的皇宫。
往常到这个时候,正是宫中要传御膳,太监宫女们最为繁忙之际。然而此时在大成宫宫门外,内侍总管正焦急万分地来回走动。彤妃领着大病初愈的儿子自远处疾步而来,内侍总管远远望到了她,便急忙上前将她迎到了宫中。
“圣上到底怎么样了?”彤妃双目发红,显然是已经落过泪了。
“已经只能喘气,连话都说不出了。”内侍总管哀叹一声,引着她与耶律致进了寝宫内室。隆庆帝躺在宽大的龙床间,身上尽管盖了锦缎被子,但依旧可见单薄得厉害。自从他卧病不起之后,彤妃等人连探视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却被唤来,她心中早已有了最坏的预计。可一见昔日威严的皇帝变成了这副憔悴模样,她还是忍不住拭着泪水便要往前去。
“娘娘请止步。”帷幔后,南平王躬身作揖。彤妃面色有变,向南平王道:“你怎么也来了?”
南平王道:“圣上龙体抱恙,我作为臣子的自然要多来探望。”他说话间,目光始终在彤妃脸上。此时躺在床上的隆庆帝感隐约听到了声音,竟挣扎着睁开眼,望着彤妃与耶律致,喉咙间哑哑发声,似是想急切地说些什么。
耶律致见状,又惊又怕,叫着“父皇”便想扑过去。彤妃急忙将他一把拽住,抚摩他胸口道:“致儿,休要惊扰了你父皇,去给他请个安就罢。”
耶律致战战兢兢地伏在床前向隆庆帝叩头请安,隆庆帝摇摇晃晃地抬起手,似是想要摸摸他的头,无奈力不从心,手只举起了几寸便又垂落下去。
“父皇,您的病怎么还没好……”耶律致望着面容发黄的隆庆帝,想要拉住他的手,才刚站起,却已被南平王抬臂拦下。“五皇子,圣上现在无法与你说话,您还是等他好了之后再来问候。”说着,他便朝着彤妃使了个眼色。
彤妃心有忧虑,但又不能违背他的意思,只得好生劝慰了耶律致几句,吩咐宫女将他带了出去。隆庆帝眼见幼子离开,眼里流露出极为不舍之情,但呼吸却越加急促。侍立于门边的内侍总管见状,急忙上前问道:“王爷,娘娘,是否要再去请御医来?”
“速速前去。”南平王一挥手,内侍总管便快步离开了这屋子。彤妃望着床上的隆庆帝,心中很是不忍,但转念一想,又抬头问道:“南平王,你前些日子与我说的话可还算数?”
“如果不是信守承诺,我又怎会派人请娘娘过来见一见圣上?”南平王侧过脸,见隆庆帝呼吸越来越艰难,不禁蹙了蹙眉。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轴,将之展开于隆庆帝面前,低声道,“圣上,臣依照您的意思拟写了遗诏,请您过目。”
隆庆帝张大了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太子……太子呢?”
南平王凑近他耳边,道:“太子为了铲除北胤王而带兵去了青芒江,至今还未回来。”
隆庆帝的神智虽已不太清楚,但还是惊了一惊,喘息道:“北胤王?……为什么?”
“太子说北胤王妄图谋反,如果不将其父子消灭,必将成为北辽极大忧患。”南平王摇了摇头。隆庆帝吃力地望着眼前的纸卷,可惜双目模糊,看不清纸上字迹。他挣扎着想要去抓纸卷,南平王急忙往回退了一步,道:“圣上放心,臣必将好好保管遗诏,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拿来我看……”隆庆帝竭力伸出手去,南平王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伫立不动。隆庆帝喘着粗气,用尽全力撑起身子往前一探,不料身子一倾,便重重地摔到了床下。
彤妃惊呼一声,门外的太监宫女听到声音急忙奔进来,见隆庆帝已倒在地上,不禁大叫起来。
从上京皇城出来的信使快马加鞭,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传到了耶律臻耳中。他遥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积雪群山,暗中盘算着时间,距离最后一个信使到达此地已又过去了一天,如果不出意外,在两日后就又将会有新的信使传递来另一封密信。而依照先前的讯息,隆庆帝已经病入膏肓,御医也回天无术了……
想到此,耶律臻不免有些感伤。再位高权重的人也会有死去的一天,着实让人唏嘘。
“殿下!”后方有骑兵飞驰而来,望见了耶律臻便大声道,“朔方军队已与我们留下的人正式交战!”
耶律臻并未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扬眉道:“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回去告诉田将军,只管往死里打,等我完成大事后立即返回。到时候将朔方人全都消灭掉!”
“是。”骑兵掉转马头折返而去、耶律臻早就想将朔方收归北辽所有,只是之前隆庆帝始终犹豫不决,如今朔方竟像吃了豹子胆一样主动开战,耶律臻倒是觉得来了不可多得的机会。刚才的些许惆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想到自己终于等来全新的将来,北辽终于可以在自己手中开疆扩土,朔方终于会被一举拿下,心中便充满了激动。
于是他下令全速行军,所有人马都朝着巍峨的华盖峰驱驰而去。
这两日之间,姜伦与呼尔淳等人受尽折磨,但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不愿投降服罪。他们自己心中也明白,若不是耶律臻还有所目的,绝不会带着他们赶往华盖峰。呼尔淳想到自己有可能被作为诱饵来危及凤羽的性命,恨不得与耶律臻同归于尽,可是他们这些败军每个人都被铁链束住了手,不要说是袭击耶律臻,就连自杀都无法实现。
在耶律臻率领大军抵达华盖峰山下的黄昏时分,呼尔淳他们已经在长途奔波中耗尽了体力,若不是被铁链牵着,只怕连走路都要跌倒。
这一日已是三月初十,距离给出的最后期限还有一天。
薄暮暝暝,华盖峰如参天巨柱般矗立于苍茫天地间,远处连绵的雪山犹如臣服的众人般依托着这高峰。四周寂静肃穆,只听得到马蹄声声,金铁碰撞。
耶律臻坐在马上,抬首望向那隐于云雾中的山顶。
而此时,与此地相隔数十里的荒野山道间,有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在缓缓前行。除了车后的数名随从外,四周也再找不到别的人员,在空旷的荒野间,这马车显得格外渺小。因其行速不快,自高处往下望去,它又似乎是静止不动的一般。
叶姿就坐在车内,面对着凤羽,但这一路上,两人几乎未曾开口说过几句话。
暮色渐渐浓重,叶姿虽还没有望到华盖峰,但从这熟悉的地形来看,她知道他们已经快要抵达目的地。她悄悄推开窗,望着远处淡灰色的山影,想到了当日自己从乱尸堆中醒来时的狼狈与惊慌,又不免想到了凤盈郡主闭着双眼睡在雪中的模样……
凤羽也侧过脸,望向了窗外。
“姐姐安葬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他忽然低声说道。
叶姿愣了愣,转回身来:“你想去看看吗?”
凤羽迟疑了一下,道:“现在去不了……”他顿了顿,转目望着最远处的山峰,“我想告诉你,她会庇佑你的。”
他几乎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在叶姿心中,凤羽对于这种鬼神之说似乎也很淡漠。可他现在竟这样说了,叶姿心中有几分哀愁,更多的则是酸酸软软。
“凤羽……”她踌躇了一阵,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跟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他有些意外,迟疑着道:“我最初想过,但想不出。应该,只是巧合吧……”
“巧合?”
凤羽无奈道:“其实我也觉得不会是巧合,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叶姿也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只是托着腮,听着沉重的车轮滚动声出神。凤羽觉得她似乎有很多心事,不由问道:“在你离开我的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吗?”
她一惊,忙道:“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他本想再问下去,但见她眼神明显闪躲,便没有强求她的回答。
这天夜晚,叶姿与凤羽一同在车中。她推开了窗子,群山之巅,苍蓝色的天幕中有寒星忽隐忽现。凤羽伤情未愈,倚着车壁一角闭着眼睛,身上还盖着她的斗篷。叶姿望着那遥远的星子,脑海中再度浮现了那天她在智能本中所看到的一切。
以及,当日她为了寻找郡主的尸体,独自在雪山间踯躅,于夜幕下发现的时光隧道。
那幽蓝色的光圈,还有那两个背着巨大行囊的男人,在这样的夜里,又一次从记忆深处映现了出来。
正出神间,忽觉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背,回头一看,凤羽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她想要关上窗户,他却抬手道:“不用,我也想看看外面。”
“风有些大……”她呐呐说着,将窗子半开。凤羽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以及山顶寥落寒星,忽而笑了笑:“我想到了你给我做过那个奇怪东西。”他比划了一下,“就是可以映出满屋子星光的那个。”
“啊,可惜当初走得太急,没有带在身边。”叶姿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声。
凤羽望着她在夜间尤显柔和的脸,道:“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叶姿习惯性地摸了摸他微冷的脸颊:“我替你画下如何制作的图纸吧。”
他微微怔了一会儿,摇头道:“不需要,你做的,与我自己做的也不是同一个了。”
“凤羽……”叶姿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垂下了眼帘。他伸出手,拢入她的长发间,看着她,只是不说话。
东方微白之际,耶律臻便已率领大军抵达了华盖峰下。群山肃静,旷野风起,他勒马停驻,衣袍猎猎。朝阳徐徐升起,地平线处有快马疾驰而来,那是来自上京的又一名信使。
“殿下,宫中急信。”信使未等骏马止步,便跃下跪倒在地。
耶律臻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封口。纸上只写了四个字:先皇驾崩。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抖,不禁问道:“遗诏上说了什么?!”
“小人得信之后立即出宫上路,还未曾听说宫中传出遗诏之事。”
耶律臻咬紧牙关,紧握信纸回过身去,朝着众人悲声道:“先皇……已经驾崩了!”说罢,即刻翻身下马,带领着震惊的众士兵朝着上京方向重重叩首,声声泣泪,久久不能站立。
信使离开后,耶律臻在两侧护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随从人员见状,当即慷慨陈词:“先皇已经驾崩,太子殿下理当成为新主!当此之际,朔方又再度侵犯北辽,太子应该尽快登上华盖峰向上天祈求平安,再率兵抗击朔方兵马,以保全我们北辽的威严!”
众人振臂高呼,耶律臻含泪又再度向上京方向顿首三次,这才重新振作了精神,高声道:“本来应该回到上京履行登基大典后再来祭天,但眼下边境危急,我已来不及再实行那些繁文缛节。传说真龙天子登上山顶之后,天神便会显出奇异景象,诸位可随我一同登上山顶,目睹这一奇观!”
说罢,接过随从人员献上的暗金色龙纹斗篷,双臂一展,披在肩后,便率着众人往山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