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耶律臻的手下做好了严密的布防,但直至天光再次放亮都没发现任何异动。次日依旧如此,到第三日,朔方将领已很不耐烦,派人来催促要求尽快将萧凤羽交予他们处置。耶律臻强行将时间拖延,说到待等天亮之后,便会依照先前承诺行事。营中将士们这几日来一直绷紧了心弦,熬到夜幕降临,已是疲惫至极。
耶律臻在营中来回巡视,看到有人懈怠便严厉斥责,士兵们只得强打起精神。看守凤羽的禁卫心知都是因这少年而不得安生,对他格外憎恶,等耶律臻一走,便对着凤羽腰间猛踹了几脚,骂道:“害我们日夜不能睡觉,要救就快来救,省得把人都耗死在这儿!”
凤羽侧卧于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对方那几脚踢得极重,他也无法避让,只能抿紧了唇硬是忍着。那禁卫还待要打,边上的人拉住了他:“小心被殿下看到,到时候又是一顿责罚。这萧凤羽像个死人一样,就让他躺在这儿好了,我们只管守着便是。”
那人冷哼一声,走到一边去了。凤羽躺着的地方位于陡坡之下,上方有岩石横斜,抬头只能望到夜空一角。不远处的营地内点燃了篝火,士兵们还在不停的巡逻,脚步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
北国二月末的夜晚仍显清寒,月上中天,万物如覆了薄霜,白泠泠的河水从山前流过,浮动着星星点点的银光。更声三响,军营中的篝火由盛转微,营帐中的人影也暗淡下去,只有那巡逻的士兵还在走动。
自凤羽所躺的方位朝斜前方望去,远处是莽莽苍苍的草木,一阵微风吹过,细长的草叶随之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原是极为正常的情景,但不知为何,在凤羽心中却浮起了一丝异样之感。他凝神朝草丛望了许久,这才明白为何他会觉得与先前有所不同了。
他在这儿已经躺了两天,周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已如印记般深刻在心,包括一草一木的色泽、长短、疏密。而现在,这些随风摇曳的草叶,要比周围草木高出了几分。
他装作没有在意,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再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果然那些稍高的草木已悄无声息地换了方位。
——有人在身上遮盖了草木作为隐蔽,正在悄悄地朝着这边挪动。
凤羽侧目望了望近旁的守卫,那几人虽是手持长矛,但视线始终朝着军营前门,正提防着那边有人冲来,似乎没有发现这边已有了异动。尽管如此,他不知道那些看似已经安静的营帐中,有多少士兵是真的睡去,又有多少士兵正在埋伏。
耶律臻既然将他困在营中,必定是有所企图,断不会就这样罢休。而自己现在对于他的最大作用,只怕就是作为诱饵,来使北胤王或者其他人上钩了。
想到此,他奋力侧过身子,以肩膀抵着坚硬的泥地,盯住了那片草丛。那几处微微高起的草叶果然又开始缓缓移动,虽幅度极小,但还是尽落在凤羽眼中。此时忽听一声震天怪响,将所有人都惊得不轻,紧接着嘶鸣声惊天动地,夜幕下,竟有无数燃着火光的烈马自远处奔涌而来,如同天降猛兽,直冲向营地。
“放箭!”巡逻的校尉首先做出反应,营门前的士兵迅速开弓放箭,一支支利箭直射向前方。岂料箭尖一触及马身便折断落地,原来骏马身上皆披戴铁甲,只露出一双眼睛,马镫边斜扎着许多燃着的火把,被烈火一惊,便愈加横冲直撞起来。
耶律臻从营帐中快步走出,但听一声令下,营地前的泥土中陡然挑出层层密网,将入营道路全数封闭。烈马身上虽绑着火把,一旦冲入密网,便被绊住了前行的脚步,而密网沾染火苗后迅速烧起,一时间马嘶不已,竟成了团团火球。
这惨叫声传到营后空地,看守凤羽的禁卫听得心惊,其中两人不由往前走去。正在此时,草丛中的伏兵猛然跃出,当先数人如离弦之箭般纵过沟壑,凤羽身边的守卫出声惊呼,反被人从后面包抄结果了性命。另两名守卫急忙持剑扑回,一名身材高大之人挥刀迎战,刀光如雪,将那两人生生逼退。
另有数人冲到凤羽身边,迅疾将他绳索解开,一人背起他,另两人护卫在侧,便要往营后山间奔去。凤羽抓住那人肩膀,道:“呼尔淳可曾救出?”
“有人过去了。”那人沉声说罢,朝着还在迎战的人道,“将军快走!”
那持刀应战之人正是萧灼炎,此时已将两名守卫砍翻在地,见凤羽已被救出,便飞身赶来,与其他人一同往山后而去。夜风呼啸间,身后军营浓烟滚滚,燃着火焰的战马还在不断冲撞,整个山谷犹如地狱一般。
他们一路飞奔,赶到河畔后,有两人从暗处闪出,牵来数匹骏马。众人正待上马,却听后方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萧灼炎回头一看,但见火把晃动,一列将士在耶律臻的带领下从营地方向朝这边飞驰追赶,已经越来越近。
“你们先走,我去阻拦一阵。”他说罢,便想孤身去挡住追兵,凤羽却一把将他抓住,“对方人数众多,你只怕应付不了。”
“能救出世子便好,他们也杀不了我!”萧灼炎说着,紧握了单刀翻身上马,朝着那列追兵便冲了过去。其他人随即将凤羽送上马,伴着他沿着河流方向继续飞驰。凤羽将自己双腿束在马镫,身子伏在马背上,控着缰绳勉强能坐稳。此时后方已传来沉闷的兵刃撞击声,以及一声声厮杀叫喊,但他只能强迫着自己不回头去看,耳听着那声音伴着流水喧嚣不止,最终远去湮没。
河流越来越汹涌,道路却越来越崎岖,前方只有一道圆木横过河面,旁边则是黑黢黢的山石。马队在此稍作停留,不多时,便又有数人策马赶来。离着不远,便听其中一人叫道:“世子!”
凤羽听出是呼尔淳的声音,果见他跟着另几人赶到近前,却不见之前离去的萧灼炎。他不禁道:“你们从营地方向过来?可见到萧灼炎了?”
那几人明显顿滞了一下,没有人开口说话。凤羽见此情形,心中便是一沉。此时近旁一名黑衣人道:“先带世子过河再说。”
呼尔淳等人翻身下马,立即过来想要将凤羽背下,凤羽忽道:“我父亲呢?”
黑衣人道:“王爷身上有伤不能前来,就在这河流对岸的山谷中。正是他命我们跟随萧将军来救世子。”
凤羽又道:“呼尔淳,你过来的路上没再遇到追兵?”
呼尔淳一怔,随即道:“遇到了,但我们闯出包围,循着小路赶到了这里。世子怎么了?”
“耶律臻派出重兵防范了三天三夜,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被你们攻破。”凤羽望着滔滔的河流,双眉紧蹙,“快离开这里,不然定会被他们寻踪至此。”
众人一惊,黑衣人却道:“但王爷就在对面了,他早就等着要见世子,我们若是再绕路,只怕会延误时间……”
“引了追兵过去,岂不是更加不利?”凤羽说罢,便要掉转方向,黑衣人拦住他道,“小人愿替世子引开追兵,以免耽误世子与王爷见面的时间。”
凤羽一怔,才想反对,那人已脱下自己的外衣,旁边一人亦朝着凤羽说了声“得罪”便将他的白袍脱下。这时始终远观来路的呼尔淳忽然低声道:“有马蹄声了。”
风中果然传来了低微的马蹄声,虽不算迅疾,但整齐不二,正朝着这边慢慢迫近。“你们两个跟我走!”那人迅速披上凤羽的白袍,朝着身边两个士兵说了一声,策马便向山林奔去。凤羽见状亦不能再犹豫,飞快地解开自己双腿的绑带,向呼尔淳道:“扶我下来,将马都往前赶。再到河岸下躲避,等他们过了之后再过河。”
呼尔淳背着凤羽纵身跃下河岸,其余等人将马赶向前方之后也随之跃下,这河岸高耸,两侧尽是怪石突出,形成了天然的屏蔽。他们紧贴着山石隐藏其下,脚边便是汹涌的河水,耳听得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到了正上方,有人低声道:“太子,前面有马蹄声,想来是沿着河流逃窜了。”
“你派人追过去,其他人再去周围搜,萧凤羽不能长时间骑行,说不定就躲在附近。”耶律臻策马来到队伍最前,眺望密密丛丛的山林,目光又转移到那条暗沉沉的河流上。
一列士兵沿着河流方向追了过去,而他已来到河岸近旁。细小的土屑随之而落,纷纷扬扬,正落在躲在山岩下的凤羽等人面前。禁卫首领见这河水湍急,不由道:“萧凤羽双腿残疾,只怕是过不了河。”
“那不是有独木桥吗?”耶律臻扬鞭一指河上圆木,“跟我过河去看看。”
“殿下,黑夜过河,只怕太危险。”首领生怕他出事,极力劝阻,但耶律臻似乎打定了主意,掉转马头便往独木桥而去。首领正在着急,忽听有人喊道:“殿下,山道间有人骑马逃往远处了!”
耶律臻闻声回头,众人高举火把,但见山林间果有数人骑马奔逃,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其中一人正穿着白衣。耶律臻望了河流一眼,转而带着手下朝山道驰去。
待得听到这些人都进入了山林,凤羽即刻道:“你们可会水性?”
呼尔淳等人纷纷点头,凤羽道:“那现在就游到对面去,我在这等着。”
“世子不跟我们一起过去?我可以背你过桥。”呼尔淳惊讶道。
“那独木桥很是狭窄,你若是背着我太过危险,也很容易被他们发现。”凤羽望着黑沉沉的河面,又解下腰间长长素白缎带,“我将这一端系在腰间,你们过河之后,再将我拖过去便可。”
呼尔淳看着缎带,急道:“万一被水冲断了怎么办?”
“还算牢固。”凤羽用力扯了扯缎带,将一端抛给了呼尔淳,“河面不算太宽,应该够得着。”
呼尔淳心中甚是不安,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再有别的办法,当即道:“那我与您一起过河,不能让您单独留在这儿。”说罢,便将缎带一端交予了另一个水性较好的士兵,随后,其他几人悄然入水,顶着浪花游到了对岸。
凤羽在呼尔淳的帮助下潜入水中,冰冷的河水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虽然在幼时也曾学会泅水,但毕竟双腿无力,他只能依靠双臂之力奋力前行。身子在湍急的河流中犹如飘叶,竟万般不能自主。幸得呼尔淳在旁全力拖着,腰间缎带又被对岸的士兵紧紧拉住,他才未被河水冲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终于临近对岸,岸上的士兵急忙将他与呼尔淳拽住。此时的凤羽已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但上岸之时还不忘回头朝山林方向望去。黑暗中火光闪动,耶律臻的兵马犹在山林中搜寻,也不知道那几个替他引开追兵的人是否已被发现踪迹。
呼尔淳喘着气将凤羽扶上一名士兵的背,道:“快走吧。”
“等会儿。”凤羽拭去脸上水痕,吃力道,“背我去那独木桥边一下。”
呼尔淳大为不解,但还是陪同他去了河边。凤羽向边上的士兵交代了几句,士兵依计行事,蹲在岸边做了些手脚,此后众人才匆忙离开,奋力奔进了幽暗山林。
这河流对岸显然是常年无人到来,非但地上满是落叶杂草,荆棘更是横斜百折,不时便挂住了众人的衣衫。凤羽一边提醒他们不要留下痕迹,一边观察着四周情形。此地位于群山怀抱之间,除了一面临着河流之外,另三面皆是高耸陡峭的山岩,密林幽深,也不知再往里去会是什么场景。
背着他的士兵一路疾行,穿过布满碎石的林畔,又攀着山岩爬过一道山坡,历尽艰险之后,才在一座陡峭若刀背的山下停了下来。近旁一人从地上捡起石块相互敲击了三下,不知何处亦传来同样的回音,在空旷之地听来格外清晰。士兵背着凤羽继续往前,前方有巨石横斜在一个山洞口,看似无法进入,但走到侧面便可见窄窄缝隙。
士兵低声道:“世子,这洞口只能容一人进入,小人先将你放下,稍后接你进去。”
凤羽默默点头,士兵便让他坐在了巨石之畔,自己则先侧身挤了进去。过了片刻,洞内有光亮渐渐临近此处,又有两名士兵从洞中快步而来,扶着凤羽跨过巨石,终于进到了洞内。
两名士兵手举火把,呼尔淳进洞之后背起了凤羽,跟着他们朝前走去。这山洞缝隙间长满荒草,入洞之处甚是狭窄,越往里走越显开阔,但阴寒之气也越加浓郁。凤羽周身湿透,在这洞内更觉双腿酸痛难忍,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影子在洞壁晃动,脚步的回声则来回震荡。正出神之际,忽听前方有人道:“王爷,他们回来了。”
凤羽闻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转过一个弯,前面便是空旷之处。十多名脸色晦暗的士兵腰挎短刀站在两侧,中间一人身披战袍坐在洞壁前,满脸的胡须虬结杂乱,脸颊消瘦凹陷,只剩一双利目还残存着往日的威严。
凤羽看着这个人,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