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姿自从走出府衙前厅后始终不曾远去,她守在大门外,唯恐凤羽独自留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果然没过多久,门内便传来了凄厉的叫声,虽听出是崔舜的声音,但她还是心生担忧。好不容易等到里面安静下来,她在外面站了许久,却还不见凤羽出来,不免惴惴不安。
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轻轻推开大门,只见堂上烛火昏暗,崔舜依旧被紧紧捆着倒在地上。而凤羽则侧对着堂下而坐,似是望着地上的阴影出神,那把镂金宝刀跌落在他身畔,刀锋上还沾着血。
檐下的灯笼微微晃动,交织的影子落在阶上,幻化成斑驳的图案,看上去有几分诡异。
叶姿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上竟涌起丝丝寒意。
一不留神,她推着门扉发出“吱呀”之声,打破了这种寂静。凤羽这才好似灵魂回窍,抬起头望向这边。
他的目光中含着深不可及的悲伤。
“凤羽?”叶姿试探地叫了他一下。他垂下了眼睫,遮蔽了内心,道:“叫人将他带下去吧。”
叶姿小心地走过去,看到崔舜腰间被血染红了一片,脸色发青,闭着眼睛奄奄一息。她回头高声呼喊,呼尔淳带着手下很快赶来,将崔舜架起拖了出去。
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凤羽还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直到他们离开后,他才推着轮椅想往里去。叶姿一把抓住他的椅背,“凤羽,你怎么了?是不是他说了什么话触怒了你?”
“没有。”他低声回答。
“那你怎么魂不守舍?”她转到他身前,蹲下来看着他。他有意垂着睫毛,将眼眸深深隐藏其后,只给人一种黑蒙蒙的感觉。
“只是想到了过去他们虐打我的情景。”凤羽轻启薄唇,神色宁静得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叶姿无奈道:“只是这样吗?”
他点点头,呼出一口气,道:“你想必也已经很累了,不要再问来问去,快些去睡吧。”
她只得站了起来,回身见宝刀还落在地上,便过去捡了起来。可就是在这一转身之间,凤羽已顾自推着轮椅进了后堂。她握着刀柄站在灯影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绪渐渐沉重起来。
青芒江畔夜风渐紧,江面上涟漪不绝,岸上杂草簌动,惊得栖息的鸥鸟盘旋不止。
朔方军营中灯火犹亮,靖王虽已脱下了银甲,但还是坐在地形图前,眉间紧蹙。身边的副将见状,便道:“王爷,依刚才大家的商讨来看,还是将会面的地点定在潜阳山为好。一则山内有暗流通往朔方边境,方便行动,二则我们可派兵在江畔高地朝那边瞭望,万一北辽人设下埋伏,我们也能及早发现。”
“但潜阳山附近地形复杂,要是他们悄悄从后山进入设下伏兵,只怕我们从这里也望不到什么。”靖王说罢,长叹一声,“想不到我竟要与凤羽如此勾心斗角……”
“王爷要成大事,又怎能记挂以前的交情?”副将俯身道,“再说末将觉得萧凤羽并没有把王爷当成什么至交,您看他之前说话的样子,冷冷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哪里有王爷这般念旧?”
靖王苦笑了一下,“那倒未必,他从来就是这性格。”
“当初他是被幽禁的质子,您虽经常去看望他,但身份可比他高贵得多。他未必就将王爷的探望看成是好心……”副将一边说着,一边查看靖王的神色,见他眉宇间略有了阴霾,便又压低声音道:“如今王爷好不容易有了带兵出战的机会,只要按照那边的要求来做,何愁日后不成大器?区区一个萧凤羽,王爷若是在意他的性命,至多到时候再留他不死,也算不曾亏待他。”
靖王俊眼斜睨,副将随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你这个外人还是少插嘴。”靖王端正了坐姿,又道,“话说回来,那边的使者怎么还没有到来?我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们要是迟迟没有行动,我岂不是孤掌难鸣?”
“末将已经派人去查探,一有消息即刻会来回报。”副将躬身道。
靖王这才点了点头,又拨亮了烛火,细细看着地形图,末了才道:“三天之内,我要拿到最详细的山形图,每一个可布控之处都不能放过。”
“遵命。”
次日一早,朔方军中派出使者送来了信笺。经过层层检验确信信笺无毒后,这薄薄一张纸才到了凤羽手中。
“两日后于潜阳山听涛石畔恭请凤羽贤弟驾临,共叙往日闲情,以期化干戈为玉帛。”落款为李衍。
“潜阳山?”叶姿望向侍立一旁的潜阳县令,“这个地方怎么样?”
县令双眉紧锁,“此山虽名为潜阳山,但绵亘横卧,其间有激流通向朔方境内,故此可谓是两国交界的险地。”
“他们自然不会选择有利于我们的地方了。”呼尔淳摩挲着下巴,看着桌上的地形图,“世子,既然靖王有意要在这险要的地方与您会面,那我们也不要客气,得多布置兵马才是。”
叶姿忍不住道:“都知道危险,还要叫凤羽亲自前去?”
“可是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啊……”呼尔淳愣了愣,望着叶姿。
凤羽抬头道:“没有事的,姐姐,你尽管放宽心。”
叶姿瞥了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了。县令其实也唯恐世子出事,急忙道:“依下官愚见,世子前去赴约确实以身犯险,不如先暂且答应了,到时候再换下官或是其他将领前去。”
凤羽沉声道:“那样的话对方马上会说我们毫无诚信,这合议顿时成了一场空。”
“可如果世子被对方挟持或是伤及,下官实在无法向北胤王与圣上交代啊!”县官既急又怕,连连拱手。呼尔淳不耐烦道:“有我们保护着,世子怎会出事?”
“我想靖王应该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凤羽望着远处,笑了笑,“毕竟相识一场。”
于是开始准备两天后的会面。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两天之内,呼尔淳等人忙碌不已,叶姿站在城头,看着城中兵士来往,粮草运行。凤羽则坐在她身后,安静得如同一池秋泓。
风吹过城墙,卷起楼上黑旗呼啦啦作响,她回身,望着天际变化莫测的浮云,想着许多事,只没有做声。
今日阳光不甚明亮,淡淡的云影掠过城楼,凤羽推着轮椅来到垛口处。远山莽莽,原野苍苍,春晖下的万物已开始滋生,满地的青草如挣脱了束缚似的拼命朝上钻生,哪怕前不久,这片土地上刚刚浸润了鲜血。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展开,其间是一支长长的彩羽,赤红带金,在风中不断簌动。
“你怎么把它带来了?”叶姿惊讶道。
“一直随身放着。”他凝眸望着那羽毛,忽而笑了笑,道,“你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你说这是凤凰的尾羽。”叶姿抿了抿唇,“你到现在还相信吗?”
他抬头看着她,道:“只有你愿意相信,一切便可以都是真的。”
叶姿不太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便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冰滑的羽毛,“为什么现在拿出来了?你想乘着它飞向远方吗?”
凤羽望着那羽毛间最华丽的一道赤痕,缓缓道:“我在朔方的日子里,每到想念家乡的时候就会拿出它来,我以为终有一天能有一只凤凰从云中而来,带着我飞回草原。”
叶姿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眸色黑沉,带着点点冰寒。
“那时的我太过单纯,还时常对朔方皇宫的人说,我的父王会来救我。”他不屑地笑了笑,“现在想来,在他们听来,这是多大的嘲讽。”
“凤羽……”不知为何,叶姿有些不安,“怎么忽然想到这些了?是因为见到了靖王,又抓到了那个打你的人?”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握着那支尾羽,将手伸到了城墙外。
“你若是不相信,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蓦地松开手,那华丽的羽毛便飘落了下去。
“凤羽!”叶姿惊呼了一声。但他没有丝毫挽留,只是沉默地望着。青芒江那边的风吹了过来,羽毛在风中飘飞,阳光下它泛出了淡淡的金色,但最终还是被风推着卷着,消失在苍茫旷野。
这一天午后开始阴云密布,到了夜间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直至天亮时分,雨水才刚刚停止,青芒江水势上涨,潜阳城内外更显寂静。
云层还在缓缓移动,潜阳山山道间已有了人马行进的动静。马蹄踏过,满地泥泞,山岩两侧的草丛间时不时滴落雨珠,落在靖王的深紫衣衫上,洇出一点一点的白花。
今日他有意没穿戴盔甲,而是换上了紫色骑射服,襟前丝带飘飞,配着袖口两截铜质护腕,英武中不失儒雅。
此处山道狭窄,两侧怪石林立,春日草树茂密,雨后满山皆弥漫着薄薄水汽。马蹄踏在石径上,声音在空山间回荡。副将与一众随行人员身背弓箭紧跟其后,个个神色肃穆,唯有靖王意态淡然,似乎根本没将旁人的担忧放在心上。
“王爷,穿过前面那道栈桥,就是听涛石了。”副将低声道。
拐过一道弯,但听水声不绝,果然有激流潺潺而过,两岸之间是以陈旧的木板铁索搭成的栈桥。靖王等人下马缓步而过,饶是他们行走留神,那栈桥也因年久失修而不住发出响声,越发摇晃得厉害。
桥下激流之水溅起浪花,打在将士们脸上。靖王瞥了一眼四周,轻声道:“你找的好地方。”
“这里就算我们也行进困难,像萧凤羽那样的残疾,更加是插翅难飞了。”副将唇边带笑,小声说着。
靖王没有应答,而是抬头望向对面山岩。满山松竹掩映之下,已有人在静静等待。
一古亭,一石桌,一白衣少年,幽静如画。
靖王停在栈桥上,隔着濛濛水雾,朝着那边的人拱手微笑道:“凤羽,别来无恙。”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同样报之以微笑,“李兄,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