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的苍穹阴郁了许久,在日暮时分缓缓飘落了一片一片的雪花。
其时距离叶姿离开勉州已经又过去了大半年,这些日子里她随着北辽遗民四处逃亡,走遍了许多曾经繁华如今荒凉的城池,有些人在战火中死去,也有些人在半路上遇到了久别的家人,他们或悲或喜,而她依旧独自漂泊。
她在勉州停留的日子里并没有找到他的坟墓,也有人说乱世中很多人都无处葬身,但叶姿却因此而相信他或许就在某处,也或许正与她一样浪迹天涯。
每到一处,她都会向人询问着关于他的消息。在旁人眼里,她或许是个因战乱而神智不清的女人。然而她却近乎偏执地不愿放弃那个念头,只要有一个人给予她希望,她都愿意相信。
她向很多人打听有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少年,他有深邃的眼,清瘦的脸,和不能走路的双腿。
她也曾多次听说某处有类似的年轻人,但当她满怀憧憬地奔去寻找时,看到的只是因战乱而残废了的士兵。
但叶姿还是不愿放弃,继续着自己的征程。
纷纷扬扬的雪花卷乱了天地,叶姿顶着逆向的风在荒原前行。前方迷茫一片,看不清道路,她正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忽有寥远的钟磬之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她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在那遥远的东南方向,有一座石塔伫立于风雪之中。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她便朝着石塔的方向迤逦行去。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叶姿费尽力气才走到石塔下,原来此处果然有个古寺。北辽繁华时佛学兴盛,随着战火的蔓延,许多寺庙都毁于一旦。眼前这间寺庙的外墙亦被烟火熏得焦黑一片,显然也是饱受战乱侵袭。叶姿原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去请求暂歇,但听后方脚步声急,回头只见有一群难民扶老携幼地从野地而来,想必也是听到了钟磬声便寻至此处。
那些难民衣衫褴褛,在风雪中早已冻得瑟瑟发抖,才一到庙前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拍门呼救。过不多时,寺门开了半扇,两名僧人合手询问,难民们诉说无处可去的苦楚,僧人见他们可怜,便将寺门打开,让众人先进去避一避风雪。
众人感激之余一拥而入。叶姿却踟蹰着未曾跟随而去,一名老年僧人正待关门,望到这女子只穿着单薄的衣衫,默默倚着墙角站着,以为她不敢入内,便道:“女檀越,庙内有专门的厢房可容难民休息,外面天寒地冻,你是否要进来躲避风雪?”
叶姿见老僧面目慈祥,便打消顾虑,向他道了谢之后亦进入了这间古寺。寺庙地方虽不大,但绕过正殿后,叶姿惊讶地发现后院搭建了两个偌大草棚,里面皆是从各处流落在此的难民。有几名小沙弥正在为众人送上热茶,刚刚进来的那群老弱妇孺也已进了草棚之中歇脚。
老年僧人将她送至此处后便去忙碌,她站在草棚一角,望着纷乱飘舞的雪花,听着各种不同的话语,心绪甚是不宁。
一年即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甚至于在这样的境地间,她对自己的坚持竟起了怀疑。
是不是只为了一个未了的承诺而制造了虚幻的假象,用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欺骗自己?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
身后的难民们在互相询问着来自何方,试图打探家乡亲人的消息。她暂且收拾了一下低落的心情,也一如既往地向人打听起来,但众人纷纷表示未曾见过那样的年轻人,即便是有人说到类似的情形,叶姿在细问之下也会发现与凤羽有着太多的不同之处。
虽然早已习惯这样一次次的失望,她还是逐渐沉默下去,抱着双膝坐在了地上。
一个小沙弥先前正在给另一群人送热水,此时才得空挤过来,一边帮着其他僧人分发干粮,一边道:“女檀越刚才问起的人姓什么?”
叶姿一怔,急忙站起道:“他姓萧。”
“哦,那就不是了。”小沙弥遗憾地摇摇头,将干粮递给了她与身边的人。
叶姿愕然道:“莫非小师傅见过跟我说的相似的人?”
小沙弥行了个礼道:“我是想到了先前见过的一个人,他不能走路,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可他不姓萧,长得也不像你说的那样。”
叶姿的心悬在半空,一路上她曾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去寻过很多人,可每一次当有新的消息时,她还是会如此忐忑不安。
她还未及细问,另一名僧人向小沙弥道:“师弟,你说的可是前几天来过寺庙的那个年轻人?”
“就是他。”小沙弥道,“我还问起他是哪里人,他却避而不答。”
叶姿焦急道:“那他叫什么?住在何处?”
“他只说自己姓博,住的地方我倒曾路过看到。”小沙弥想了想道,“这个姓氏我从没听说过,倒不像是北辽人,也不像是新宋人呢,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流落到了此地。”
叶姿没顾得上吃一口干粮,向僧人们问了清楚之后,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古寺。
依照小沙弥的说法,那个年轻人也不知是何时起漂泊到了距离古寺不远的山岗下,那里原本建着一个小庙供奉观音,但因连年战乱,小屋被焚毁殆尽。僧人们本想在开春后重修小庙,天气还未寒冷时,小沙弥随着方丈前去整理废墟,却见半已坍圮的废庙中住了人。
当时那个年轻人跪坐在墙角,正吃力地搬来柴草准备取暖。方丈与之交谈了一会儿,见他十分可怜,便没有让小沙弥拆掉屋棚,相反还问询年轻人是否要去寺庙避难。然而他却摇头婉言谢绝,只是恳请他们能容其在此暂留。
他说他已经漂泊太久,再也没有力气去别的地方。
小沙弥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双腿似是不能站立起来的。于是方丈便让小沙弥师兄弟两人简单地修整了小庙,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
因那个山岗位于古寺至城镇的必经之地,此后庙内的僧人出去化缘时便会时不时地看到那个年轻人。起先他们也会施舍给他干粮,但他只接受过几次,更多的时候是低声谢绝,只是挖着山下的野菜充饥。天气渐渐寒冷,野菜都已枯萎之后,方丈便让僧人在走过山岗时带个话去,请年轻人帮助抄录经文,以此来作为给予衣食的交换。
于是他便在这个冬季开始帮助寺庙抄写经文,用他尚算完好的右手。
他对自己的过往几乎不曾提及,僧人们不知他的家乡,不知他的年纪。他们只知道他废了双腿,脸上和手上都是伤。
叶姿走在风雪中的时候,想着的都是小沙弥说的话。
凛冽的风迎面卷来,雪飘在眼里,酸涩难忍。虽然不能确定这一次是否又要白跑一次,但她还是不敢放弃每一个机会。
循着蜿蜒小路,她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那个坍圮了大半的小庙。虽然经过简单的重修,但庙门在大风中吱嘎晃动,窗户亦洞穿了几处,窗纸被吹得簌簌直飞。她站在庙门外,惴惴不安地朝着里面张望,可是里面一片漆黑,竟没有人影。
“有人在吗?”她又上前一步,扶着门框试探问道。
庙内还是寂静无声,只有风雪依旧。
她犹豫了一下,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这本就只有一个观音像,杏黄色的帷幔上满是灰尘,悬在屋梁之下,四周空空荡荡,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堆着一层柴草,边上有一件极为普通的旧衣。
叶姿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不禁又出去四处寻找,可还是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她在失望之余只得又回到了这个废弃小庙,关上了那破旧木门,点亮了佛台上的灯盏。微弱的光照亮了冷清的小庙,她缓缓走到墙角,俯身拾起那件旧衣,这才发现下面还整整齐齐地放有一方砚台与一支已经用得陈旧了的笔。
她望着那支笔,想到昔日与他在北胤王府中背书摹写之景,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阵的酸楚。
可是她还是不知道这支笔的主人究竟是谁。
悲伤之余,忽见柴草与墙壁的空隙间隐约露出了什么东西,在灯光下投映出奇怪的影子。她轻轻拨开柴草,很多奇怪的东西就展露在眼前。
都是用细绳与木枝捆扎而成的模型,有一个呈现出六角形状,下面还装有支架,用手拨动便可旋转;又有一个长方形状,顶端还系着一根绳索……
叶姿起初怔然,继而只觉天地翻转,紧攥着那个六角模型竟瘫坐在地。
一道惊鸿从心间飞划而过,她再度猛然站起,疯了一般往庙外奔去。天已经昏暗下来了,雪纷纷扬扬下着,地上的积雪已没过了脚踝。
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发足狂奔,起初是朝着山上而去,但寻至山顶空无一人,便又沿着原路返回,想再往城镇方向奔去。
就在转过山脚的时候,风雪中传来了沉缓而又有节奏的“吱嘎”之声。她站在雪中,远处的小路已被大雪覆盖,而那个身影则在朔风乱雪中渐渐隐现。
夜幕下白雪纷纷,她无法看清那人的模样,只是望到他坐在装有滑轮的简陋木板上,低着头,用手撑着地艰难前行。
叶姿攥着那个模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来者在停下喘息的时候抬头望到了庙前的身影,似是愣了愣,然后就停在了雪中。
她摇摇晃晃地又朝他走了几步,举起手中的模型,想开口问他,可嗓子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了似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个人亦同样急促地呼吸着,怔怔地坐在那儿。过了很久,他才抬起袖子拭去脸上的雪,向她道:“你回来了吗?”
积蓄已久的泪水奔涌而出,叶姿迎着风雪飞奔过去,双膝一软,便跪坐在他面前,深深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