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歌果然遵守承诺既没有把思语的身份宣扬出去也没再逼她。那晚过后,一切都平静得一如往昔,倚歌仍是每天回家后都抽空过来看她,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过了几天,思语吃了云弈的药烧退了,精神也大有见好,思忘就带着她住回了家里,自己也照常还朝当班。一切都好像平静得过了头,只是偶然传出吏部有几个主要官员贪赃枉法、工部修河堤向朝廷开口要钱这样的闲事。不过思忘回家的时间却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晚了些,更时常眉头深锁。思语问他什么他也只是笑笑说没事,这反而让思语切实地感受到了一些莫名的惶恐,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倚歌也不时会过来看她,问起朝中要事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吏部和工部最近被参得比较频繁,被查出违法乱纪的官员还不在少数。吏部和工部都是太子的地头这她是知道的,好像还有几处是云骜在主事吧?是云弈已经开始动手了吗?她隐隐有些担心,只是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只有双手合十站到窗前默默祷告:娘亲,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
终于一晚,思忘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口讯带给她。她傻傻地坐在二门边上一直朝来路望着。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不停对自己这么说,哥哥也许是在哪里应酬喝醉了,酒醒了自然就回来了。
其实思忘基本不喝酒,即使不得不喝,也素来很有节制。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突发的变故。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坐在二门边上一直等啊等,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布偶,眼神空洞毫无生气。
直到三更时分,围墙上偶然掠过的一个人影才终于把这沉闷压抑的气氛扯开了一道明亮的口子。丫鬟们指着墙头尖叫起来,守卫护院的队伍跟着便持枪执杖围了过来。混乱中,不知是谁往思语手心塞了个条子,她打开条子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个逃字,可她仍是轻易就辨出,那是云弈的手笔。逃?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转脸四面望去,都是日常服侍她的那些熟悉面孔,又哪里看得出是谁给她送的信?正无头绪,管家却来请她回房了,说是有生人闯入,怕造成人口伤害,请小姐速带丫头们回房暂避。思语心乱如麻,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只得随着众人的簇拥回到房中。
逃?逃到哪里去?七爷八爷府上吗?他们和云弈同气连枝又不是什么秘密,云弈和哥哥既然都被控制了,那他们的府邸只怕也未必见得安全;去倚歌那儿吗?自己又不是人家什么人,人家倒凭什么收容你呢?就算是人家肯帮,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如今为了自己,已经连累了云弈和哥哥,又怎么可以再把倚歌拉下水?所以督军府那是绝对去不得的;至于出城,没有出城令,半夜三更又怎么出得去?就算出得去,出去之后又能去哪里?哥哥和云弈已经失陷,慕家庄又不能回去,她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或者,回渺苍崖吗?只剩下她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心绪仓皇纠结,她心口毫不客气地重重疼痛了起来,直疼得她脸色发白,手心冷汗直冒。丫头们更是慌乱起来,半夜三更的家里闹贼,小姐偏在这个时候病倒,将军又不在家里,这可如何是好?领头管事的两个大丫头宁月馨月忙要喊人去请大夫,却被思语执意拦住。约莫乱了个把时辰,外面才总算安静下来。管家又来回报说,来人虽然没有抓到,但已经赶出了府外,只等天亮再报官追查。听到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思语无力地挥退了下人,自己则从衣柜里取出母亲的牌位紧紧拥在怀中背靠着床栏坐到了地上。逃?她苦苦一笑,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你们在哪儿,我就跟你们在哪儿,逃什么呢?再严重无非就是一死罢了,又有什么可怕?
清晨,阳光冲破暮霭照上窗棂,思忘还是没有回来。丫鬟们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她才从屏风后出来,领头的宁月便惊怪地喊了出来:“小姐……你的头发!”
“头发?”思语失神,顺着宁月所指的方向,她轻轻抓过左半边头发一看,万黑丛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抹妖异的白。
一夜白头吗?
她似乎并不在意那撮平白生出的白发,只是轻轻又抓过右半边头发看了看然后淡淡问道:“还有吗?”
还有?还要多少?馨月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就让我们去请大夫吧!将军也还没回来……不然奴婢让他们去请十四爷?”
倚歌最近往来频繁,丫头们看在眼里,明着不敢说,暗地里却也没少猜测。以致思语有事,思忘不在,她们就立刻想到了倚歌,俨然把倚歌当做了半个男主人看待。
“不必了”思语呆呆应声,似乎有些走神,“更衣吧。”
她不说,丫头们也就没敢再问,只是伺候的时候比平时又更小心了些。洗完脸,思语坐到了镜子跟前,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柔顺光滑,就连莫名其妙变色的那撮白发也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就这么,白了吗?
她伸手拿起了绿檀木梳。
“小姐……”宁月的语调有些颤抖,听起来仿佛十分伤心难过。也难怪她,她们这群丫鬟以前也都是在深墙大院里伺候的,不过因为主子犯了事一并受到了牵连,几经磨难才被皇帝赐到叶家,又遇见了思语这么个和顺安静的主子。平日里若无大错,思语重话也不会说她们半句,更从来不曾苛责下人。这样好的主子,几辈子也难遇见一个,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她们将来的命运也就难说了,是以在她们心里,还真把思语当做是天了。
“不妨事。”思语轻轻地说,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弱,连大声说话都听不下去,别人同她说话时只要稍带些情绪,她的心脏就会立刻剧烈收缩起来,跟着又是不要命的疼痛。昨夜疼了大半夜,她左臂此刻都是酸软难抬的,她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才把头发梳顺宫里就来人了,说接她进宫有喜事宣布,还说叶将军已经在宫里等候了。
终于要宣判了吗?她命丫鬟翻了身不带任何纹饰如火般鲜红的罗裙给她换上,头发却是不梳的,一任它披散在身后。那黑中带白的莹润发色,衬着她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她如方外精灵般遗世妖娆。当她光着一对雪白的纤足缓步上殿,在座诸人都不由得为之侧目。她那凄艳到弃世的气质撼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神。她是算不得什么倾城绝世,但此刻的她却如一剂毒药般摄人心神,那仿佛是一段烈焰裹挟着的千年寒玉,一抹叫人无法忽略的心痛神伤。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拜,空洞地陈述着这句万人拥戴的祝祷。不远处,云弈苍白了脸色焦急惊痛地看着她,边上坐着的叶思忘也是牢牢盯着妹妹脸色铁青,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着,额角上的青筋,已然蹦出。
她这副打扮倒是想干什么?她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白了一处!
两人张嘴想问,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明显他们被人拿了穴道,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丫头,你今天的打扮很特别啊,怎么,这是在无声的抗议朕要宣布的喜事吗?”
不梳头不穿鞋,衣饰也没有按品大妆,按说足以定上大不敬的罪名。可老爷子的语调却听不出喜怒,气氛一时凝固到了冰点,大殿上登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皇上言重了,小女如此打扮,只是想给今日的大喜额外送出一份贺礼,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思语垂首,语调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
“你还准备了贺礼?这倒新鲜。你已经知道朕要宣布的喜事是和什么有关了?”老爷子的话语中多了几分玩味,倒不像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只听思语恭敬答道,“小女不知。不过,小女的贺礼,只怕在场大多数人都是会喜欢的。”
平遥、平遥的哥哥墨流年、平遥的父亲母亲、平国公墨断锋、平遥的姨妈德妃娘娘、云骜、云泽,甚至皇帝本人,他们应该都会很喜欢的吧?
“哦?竟有这样的事?不妨先呈上来。”老爷子不得不好奇,这个小妮子,明知道老九和叶思忘都被扣住了,居然还能冷静沉稳到如此地步,也算委实不简单了。老爷子心里清楚,这所谓的贺礼,只怕是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他到要看看,这个令他儿子不惜忤逆也要拼死维护的女子究竟是有几分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