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着窗门,看着丫头们给廊上笼中的鸟雀添食,思语心里不由得一阵安平喜乐,昨日回到家中,云弈晚饭时分给她认了次错,睡觉前又给她认了次错,生怕她心里结了疙瘩伤心难过。她自然是明白他的心意的,只是他不说,她也就不提。在她看来,只要能静静守在他身边为他分忧,她的心也就感到非常满足了。
“传,皇后娘娘懿旨,宣怀暖郡主盈芳园随驾赏花。”
好好的,怎么想起叫她赏什么花了?分明才过了年,哪里有什么花可赏的?腊梅?还是水仙?或者,是昨天街头的冲突被宫里知道了?她不由得心慌。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事呢?平国公的面子只怕是必须给足的;皇上要靠执念节制太子,罚执念,皇上肯定不乐意;那么就剩下自己了。叶思忘手上兵权不大,将军的位子才刚刚坐热,自然没有和上面说不的权力。执念当然不愿看到自己受罚,可毕竟身为人子,也不好太顶着皇后偏帮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暗中发动朝中势力群起求情了,可这样一来不免又落下结党营私的口实,给太子制造无事生非的机会,况且这个点正是早朝时候,等他察觉只怕早都曲终人散了,他倒还怎么找人来救自己呢?
这祸,看来是躲不过了,不过他们会怎么罚?杖责?只怕不会,自己和平遥同是郡主,品级相当。而且事发京城闹市,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明明是平遥不对在先,要是对自己动刑,只怕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说难听了,那就是皇家还得看着平国公府脸色做事,更辱没了皇家的清誉威仪。他们应该不会如此因小失大才对;那么,趁赏花杀了自己然后宣称暴病猝死?也不会,叶思忘虽然掌权不大,但叶家在武将圈中人脉也甚广。单看在慕家庄上叶思忘为救自己不顾身份不计后果的打发,自己若是出了事,那他势必会拼个鱼死网破的。慕家庄一役,那是早已传遍整个京城的事。以武将们知恩重义的血性,叶思忘只要带头名正言顺闹起来,只怕也不愁没人响应。到时候军中一乱,平定乱局那可是又费钱又费力的事,稍不留神还能让某些野心狼子成了事。他们应该也不会胡涂到做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蠢事才对。到底会怎么罚呢?看平遥那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强硬姿态,只怕是非要自己消失不可的。除了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消失呢?还必须皆大欢喜……远嫁?!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去,不会真是要随便指个人把她嫁出去吧?这样既可以拉拢被指婚官员,又可以断了执念的念头,还能叫天下诸人无话可说。好个皆大欢喜!如果真是这样,那又该如何是好?
转眼,盈芳园已在眼前,思语跟着引路太监进了园子,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只觉得就算此刻真的暴病身亡她也是愿意的。要叫她去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性情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远远的就看见皇后端坐上首。平遥坐在左边第一个位子,对面是云弈,云弈下首是云骜……云骜?他怎么会在这里?
到了近处,思语还未及下跪见礼,云弈就迎了上来,冷口冷面,劈头就说:“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心底猛然一抽,思语一时愣住,只懂呆呆看着云弈,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郡主,快给皇后娘娘见礼啊……”
引路太监小声提醒,思语这才回神,再看云弈时,云弈已经回到了座位,低头喝茶,看不到是什么表情,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她在做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脑袋尖锐地一痛,她耳朵里也跟着嗡嗡乱响起来。思语只觉得这身子竟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脚下虚浮,只向前走了两步便天旋地转得厉害。喉口更是干得发紧,连气都开始喘不过来了,背上只是一阵阵冷汗****了衣衫。大家都颇诧异地看着她,她自己却看不见,她的脸色,早已惨白得和死人无异。
“参……参见……”
她极虚弱地开口,还没下拜,身子就不受控地跌落了下去。仓皇间只觉得有人抱住了她。那人掐着她的人中穴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她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人,可无论怎么看,她看到的都只是一团耀眼的白光。又要看不见了吗?她心里又是一阵抽痛,抱着自己的这人身上,这味道,分明不是执念……不是执念……她悲绝地大睁着一双失去了焦距的漂亮眼睛,眼泪终于顺着眼尾滑落了下来。
这鸿门的宴会,还没开始,就已落幕。思语间歇失明的毛病终于叫太医们抖了出来。叶思忘来接她的时候,她还是看不见的。望着她呆呆睁着双眼抱膝缩在床头无助可怜的模样,又回忆起被抄家灭门的惨痛过往,年轻的将军紧紧抱着妹妹,心中满是悲愤无奈。他通红着双眼心痛得一阵轻颤,眼泪没能忍住,最终还是掉落了下来。
“可怜的孩子……”
皇后阿弥陀佛了几声,就派人把他们兄妹送回将军府去了。随后,皇后又命人给叶思语送去了许多名贵药材,更专门派了一位御医去将军府跟随治疗,以昭显皇恩浩荡。跟着,又是皇帝亲自派人来问,又是相熟的同僚上门探视,一时倒闹了个门庭若市,直乱到傍晚才见消停。
才过完年,本来就夜长昼短,等叶思忘去御医那了解完情况天色已经尽黑。天上又下起了微雨,他才进思语的院子,就有守卫来报:“启禀将军,栖霞阁楼顶上站了个人一直不见离开,我们想抓来问话,可御医交待小姐的病再受不得半点刺激。栖霞阁离小姐的卧房又极近,属下们只得先包围了阁楼,只等将军回来示下。”
“人在哪?”叶思忘眼光一闪,莫非是他?等跟着侍卫来到楼下,抬头一看,那人呆呆站在风雨楼头,竟是将阁楼下包围的护院守卫视作了无物。天色太黑,遥遥的映着院中的灯笼火光也只能看到个大概身型,应该是他没错吧……叶思忘想着,转头低声交待那侍卫头头道:“都退下吧,这人的事,叫他们都不准声张,谁敢泄露半个字,军法处置!”
叶思忘交待过后,几个起落就纵上了楼顶,走近一看,楼顶那人果然是云弈没错。叶思忘走到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尽头是思语房间的一扇月洞纱窗。从那里望进去,刚好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思语的绣床。
“你不是说了再不见她吗?”思忘虽然感恩云弈,也明白云弈一定有难言之隐,但人到眼前仍是忍不住把满腹的辛酸怨气宣泄了出来。妹妹为他,连生死性命都不顾,到头来竟只能换来一句再也不见吗?。
“我如果不这么说,她现在只怕已经是云骜的未婚妻了。”
云骜?!叶思忘一吓不轻,立刻转脸看向云弈。如果真把妹妹许给了云骜,那太子方面势必就会处处提防云骜,又或者利用妹妹胁迫自己脱离云弈以削弱云弈势力。皇上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他们最近动作太大打破了平衡让皇上感到不安了?
“小小现在病发,自然也就不用嫁人了。再不见她……那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云弈颤抖着音色深吸了一口气,又伸手往心脏处戳了几下费力地含悲说道,“这儿……有多痛你知道吗?”
叶思忘见他伤心至此,哪里还怨得了半分,长处了一口气,他颇忧虑得转脸望向思语绣床问道:“王爷有什么打算?”
“我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人不在,宣不了旨,我也就不用娶平遥了。至于长远之计,也只好等离开之后再做打算了。”云弈并不瞒他,他却急忙阻止起来:“那怎么行?私自离京可是欺君大罪,身为皇子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妹妹要是知道也一定不会答应的!”云弈见叶思忘甚是着急担心自己也不急不慌,仍是静静开口说道:“你放心吧,我的心意,父皇和皇后都是知道的。况且父皇还要靠我牵制老六,七哥八哥也会为我说话,我出走不过是为了儿女私情又非关朝政。我毕竟是他儿子,我若失踪,他只怕还会和群臣说是派我出去办什么机密要事去了。我……”
就在这时,月洞窗内思语突然从绣床上坐了起来,她似乎十分痛苦,也不让丫头们碰她半下,只是惊疑地摸索着缩到墙根躲了起来。两人见状忙飞身下楼闯进屋去,却见思语躲在一角捂着耳朵蜷成一团正不住地摇头哭泣,模样甚是无助可怜。云弈几把扯开床前仆婢爬上床去紧紧抱住了思语急切唤道:“小小,小小我是执念!我回来了!别怕!我回来了!”
叶思忘见势便安静地带着仆婢撤了出去。思语见是云弈来了,哭得只是更加伤心:“不是说的再也不见了吗?只要你愿,只要你好,我没关系的……你走吧,我真的没关系的……”
“我怎么会愿意?!我不愿意!可是白天如果我不这么说的话,他们就要把你指给云骜了!我知道我那样刺激你你一定会犯病的,对不起小小,我不要你嫁给云骜!我不要!”
云弈紧紧抱着思语撕心裂肺地痛吼。思语只觉得颈间一凉,云弈的泪水已是顺着她的领口跌了进去,长长的在她脊背上划下了一道最最悲伤的痕迹。“执念……”思语抽搐着喃喃他的名字,又反手一把抱紧了他的身子。他也是很难过,难过得心脏都好像快要碎裂开来一样:“我想要对你说的话,你从我的眼神里都能看懂的不是吗?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怎么能……?”他颤声问她,她只是止不住地哭泣,又哽咽着替他作答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把掌心也抠出血来。
“执念,永远都是小小一个人的执念。九王府,也永远只是执念和小小两个人的九王府”云弈轻轻摩挲着思语的身子交待道,“我明天离开京城,这样他们也就没法逼我娶平遥了。”
“还回来吗?”思语身子颤了颤,眼睛里战战兢兢写满了害怕。“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感觉到了她的害怕,抱她的手臂又加重了些力道,“药我已经给你调好带来了,你一个人在京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管做什么都不许太累,要是遇见什么难事就去找七哥八哥帮忙。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只要你开口,他们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嗯”她用力地点着头应允他,“我等你回来。”
“小小你一定要好好的……”云弈轻轻揉着她的身子再度叮嘱。
“你也是。”
最后一根红烛适时地烧到了尽头,一缕残烟随风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细雨仍是淅淅沥沥地拍打着窗纱,云弈紧抱着思语疲惫地望向窗外,只但愿这天,永远都不会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