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闽南山城有两家木材行,一家叫德兴号,一家叫茂昌号,同在一条街上,面对面门对门。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但是这两家木材行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各自有自己的货源和客户,用不着怎么竞争,生意都做得还可以。
这天,德兴号老板苏文德来到对面茂昌号,拜访主人温金海。他们平时虽然相处不错,来往却是很少的。温金海猜想,苏文德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不作声色,泡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一起慢慢品味着。苏文德大概喝了五杯茶,轻叹一声,开始说明来意了:“我年纪大了,开不动这木材行了,儿子早年就在外读书,也不想继承这一行当,我和内人想回老家了却余生,住宅已经卖出,却不想店里还囤积着一些木材——”温金海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了,沉吟片刻,说:“如果苏老板真的想歇业回老家安度晚年,我愿意将您囤积的木材全部买下。”
“温老板果真侠肝义胆,不过在下实在不敢当。”苏文德连忙拱手说道,“买下这批木材要一笔不小的钱,如今市道不好,怕会拖垮温老板的生意,我的意思是,将这批木材放在贵号寄售,一两年后我再着人来取货款,到时我愿将三分之一货款作为温老板的酬金。”
“寄售也好,只是酬金万万使不得,力所能及的事,谈酬金就见外了。”温金海说。
苏文德紧紧握着温金海,眼里闪动着感激的泪花。
第二天,苏文德着人把德兴号里的木材搬到了茂昌号,过了三天,苏文德跟温金海话别后,和妻子带着一个在德兴号当伙计的表侄儿离开山城,经由厦门坐船回宁波老家。
这样,整个山城只剩下温金海的茂昌号一家木材行,但生意也还是一样,并没有好多少。这年秋天,山城突然进驻了一支军队,他们构筑工事修建营房需要不少的木材,温金海做成了一笔不小的生意,原德兴号寄售的那批木材也一售而空,他把货款专门存在一只匣子里,等着哪一天苏文德着人来取。
然而,一年多过去了,不见苏文德派人前来取钱,而且音讯全无。温金海委托到江浙一带做生意的人打听消息,也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年底,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苏文德被当地匪徒绑票,家里交了赎金将他赎了出来,不想苏文德回家后报了警察局,结果警察没抓到匪徒,却是把匪徒惹怒了,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摸进苏家,把他全家都杀了。温金海对此将信将疑,不过,一连三年过去了,苏家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转眼十年过去了,温金海头发花白,变成了一个小老头。苏文德那笔货款,他始终没动,有一年生意不好,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他也没打过那笔钱的主意,他想,这是苏老板的,除了苏家的人,谁也不能动它。
这天,茂昌号突然走进一个西装革履、气质轩昂的青年男子,直接找到温金海,自称是苏文德的外甥。温金海兴奋地拉住他的手,说:“哎呀,苏老板终于派人来了,太好了,我等了十来年啊。”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想来也不容易。我舅舅直到他去年病逝时,才把这件事嘱托给我。”
温金海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来人,不由多了一条心,问道:“苏老板告诉你暗语了吗?”
“暗语?”这个自称苏老板外甥的人愣了一愣,随即点点头说,“对对对,我舅舅跟我说过,他走时跟你商定,派人来取钱要用暗语,说不出暗语就不能给钱,是不是?”
“正是。”温金海也点了点头。
“可惜——我记性不大好,又不敢记在本子上,怕被人看了去,这个这个时间一长,都有些记不清了——”这个外甥低下头认真地想着,眉头紧锁。
“别着急,你好好想想。”温金海鼓励他说。他猛地抬起头,不大把握地问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
“苏老——”
“《老子》!对了,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吧?”
温金海点点头,说:“苏老板平时最喜欢读《老子》,据说他能倒背如流。”
这个外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开口背出《老子》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温金海摇摇头。这个外甥愣了一下,又背起《老子》最后一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对不起,你说不出暗语,我不能把钱给你。”温金海说。看样子,这个外甥饱读旧书,还想再背,但温金海不容分说把他请了出去。
这件事传开后,整个山城的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句暗语到底是《老子》里的哪一句,《老子》一下子成为书店里最畅销的书,本地缺货,不少人还托人到漳州、厦门等地购买。从此,不时有人来到茂昌号找到温金海,自称苏老板的某个亲戚,然后做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说出《老子》里的某句话。每次,来人一说完暗语,温金海就满脸愠色地把他赶走。人们感到很奇怪,《老子》不长,满打满算只有81章,几百句话,多猜几次也许就能猜出来呀,可是——
又几年过去了,说不清有多少人来到温金海面前,说出《老子》里的某句话,差不多《老子》的每句话都被人说过一遍,却没有谁说准了苏老板的暗语。温金海越来越老了,他公开表示,如果在他生前苏家没人来取这笔货款,他将以苏老板的名义捐献给孤儿院。谁知,就在这时候,一个口齿不清、看样子有些弱智的年轻人来到茂昌号温金海面前,他说了半天,温金海才听明白,原来他要叫苏老板夫人姑姑,姑姑临死曾告诉他爸爸,姑父有一笔货款在温老板这里,爸爸临死前又告诉他,让他有机会来取。
温金海看这年轻人的样子,要么不是骗子,要么就是特别高级的骗子,他不动声色地问:“暗语呢?”
“什么什么暗暗暗、语?”年轻人呆头呆脑的。
“当年我跟苏老板约定一句暗语,来人取钱要是说不出来,就不能给钱。”
年轻人张开嘴,舌头好像抖动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放声哭泣,边哭边说:“我我我不知道暗语,呜呜呜,姑姑没跟我爸爸说,我爸爸没跟我说,呜呜呜,这下怎么办啊?”
温金海站起身,手按在年轻人肩上,说:“年轻人,别哭了,这笔货款我马上给你。”
“可我我我不知道暗语呀——”年轻人抹着眼泪说。
温金海说:“本来,我跟苏老板就没约定过任何暗语。”
山城人听说苏老板的货款已有所属,而且他和温老板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暗语,一个个惊讶得不得了。特别是到温老板面前背过“暗语”的人,更是又气又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