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太后迟疑了一下,“照道理说,平原公到底是皇上的弟弟,这血浓于水,一家子的事情,总是好说的。不过,平原公一直对哀家怀恨在心,以为是我逼死了他的母亲。他明知兰家与慕容家有仇,还要娶兰秀为妻,分明就不把祖宗社稷放在心里。就算是现在放过了他,只怕他日后仍然死心不息,那么燕国岂非就要多事了?”
无双微微一笑,她早就知道丁太后的心意,只恨不能杀死慕容元。她心念电转,慕容家的事情本就与她全无干系,上一次帮助慕容盛全是因为阿丝黛的原因。而且她当时也觉得慕容盛年轻有为,会成为一个明主,想不到兰蕊死后,慕容盛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蓦然想到自己的哥哥,姚泓过于宽厚,登基为帝后,魏国及燕国都将是秦国的大患,若是可以让燕国内乱,削弱国力,那岂非是间接地帮了哥哥一个忙?
她亦知燕国大乱,必会殃及百姓,她的个性本就处于正邪之间,虽然自幼熟读经书,也经常做一些善事,帮助苦难之人。然而所处五浊恶世,用尽心机,挣扎求存,也是众生的本能。她对慕容家全无感情,而且心中又时时想到孱弱的兄长,总觉得自己就要离他而去,若是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就算走也走得不忍心。
她道:“这件事情,再容易不过了。”
丁太后喜道:“不知公主何以教我?”
无双道:“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吧?”
丁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也是我的心头大患。”
无双道:“这也未必就是心头大患,若想要除去平原公,最简单的方法无非就是逼他造反。其实也未必就是造反,可以罗织罪名,以谋反论处,太后岂非就永绝后患?”
丁太后道:“但他行事很是小心,如何才能轻易罗织罪名?”
无双笑道:“他行事小心,是因为他还未感觉到危机,若是可以让他感觉到危机,他必然就会心里慌乱,只要他一慌乱,就会露出破绽,到时候就是太后的机会了。”
丁太后喜道:“公主说得不错,但如何才能让他心里慌乱呢?”
无双道:“其实平原公现在并不急于造反,因为皇上不曾有子嗣,那么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身为皇弟,就是皇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因而他才可以慢慢筹划,当一切准备地妥妥当当,安排就绪后,他就可以暗杀皇上。皇上一死,皇位必然落在他的手中。如果此时,皇上能够定下皇位的继承人,平原公就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他必然会心乱,到时他就无法按捺,难免会有所行动。”
丁太后点头道:“此计大妙,只是该以何人为皇位的继承人呢?”
无双微微一笑:“这就只能由太后自己做主了,对方须得是个信得过的人,若是对方对皇位也存着觊觎之心,只怕反而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丁太后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忽然道:“多谢公主!公主请回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多赖公主之处。”
§§§第十节
无双走出太后寝宫的时候,看见缘空垂手站在檐下。他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无双听了一会儿,发现他正在念一段佛说地婆达兜掷石缘经。
这段经文,她也是自幼就背熟的,如今听缘空念起来,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她不由重新打量着缘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僧人,相貌也看不出是俊还是丑,年老之人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有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了他身上的金色辉光。
如果身有金色辉光,他该是个提婆族的人才对。
她默然肃立,等待着缘空将那段经文念完。
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名迈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须摩提,二儿子名叫修耶舍。父亲的家中非常富有,财宝如同恒河之沙,数也数不清。父亲年纪大了,就要死去了。须摩提想到,若是父亲死后,家中的财富就要与弟弟平分,财富就会减半。想到会失去一半的财富,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贪念:我该如何才能保住这数也数不清的财宝呢?
思量再三,须摩提想到一个好办法,只要杀死修耶舍,我才能够独占这些财宝。
须摩提对弟弟修耶舍说:我们一起到山上为父亲祈福吧!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
修耶舍回答:这是一个好提议。
兄弟两人一起上了山,到了最高的悬崖之旁。须摩提将修耶舍推下了悬崖,怕弟弟不死,又将大石推了下去。修耶舍命丧亲兄长之手,临死那一刻,他的怨恨与不甘是如此深重,纠缠于灵魂之间,随着灵魂一起转世。
缘空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可知这须摩提是谁?”
无双下意识地回答:“须摩提经过历次转世后,成为佛陀释迦牟尼。”
缘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么这位修耶舍又是谁?”
无双道:“修耶舍就是佛陀的堂兄提婆达多。”
她熟读经书,这当然难不倒她。
缘空冷笑道:“你说这个弟弟是不是应该报仇?”
无双怔了怔:“就是因为他的灵魂之中有仇恨,因而他虽然加入了僧团,却最终成为逆徒。数次谋害佛陀,令大象向佛陀冲击,又以石抛伤佛陀的脚拇指。”
缘空点了点头:“可是佛陀被他杀死了吗?”
无双摇了摇头:“不曾。”
“但前世的哥哥却杀死了弟弟。这报复算完了吗?”
无双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影雪和水澜,报复是永远不会完的。她道:“冤冤相报,终究是全无止境,若是一直执著于报复之心,只怕千秋万世,也报复不完。”
缘空默然,神情木然,也不知无双的答复是否使他满意。他忽然伸手向着前方指了指,“又有人找你了。”
无双抬起头,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无双心里一凛,是兰秀。她似比以前要清瘦了一些,脸色苍白,双眸之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寒光。这寒光使无双暗生警剔,不过才半年的时间,她就完全变了。以前的兰秀虽然骄傲却是单纯的,现在的兰秀仍然骄傲,但却变得如同一把鞘中之剑,虽然韬光晦迹,却暗藏危机。
两人目光轻轻一触,兰秀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你回来了?我一直很思念你,终于又一次见到你了。”
她用了一个古怪的字眼“思念”,然而无双却感觉到她的思念与普通人的思念是绝不相同的。
兰秀道:“我们久别重逢,你也该见一见我的夫婿,他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将来有一天,他就会成为皇上,到时候我就是皇后了。”
兰秀脸上的笑容更加冰冷:“我真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成为平原公的夫人?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已经成了一个江南士子的妻子,平平庸庸地过完这一生。但现在我却不同了,我很快就会成为皇后,这都是拜你所赐。”
无双跟随着兰秀上了一辆马车,奇怪的是,无论是谁想见无双或者想把无双带到何处,缘空都不阻止。他只是远远地跟在马车之后,虽然他是步行,而且走得看似很慢。但无论马车奔驶地多么快,他总是能够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之后。
兰秀掀起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那个老和尚是你什么人?上一次有一个叫流火的男人跟在你身边,他人呢?”
无双以手支颐,流火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虽然离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却感觉不到刻骨的思念,也许会有相思吧!但却很是平淡,偶然会在无人的时候想到他,想到他便难免想到自己古怪的经历,到底这样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璎珞的转世而存在,现在璎珞已经回来了,她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呢?
平原公府居然就是慕容盛做侍中时的府第,只将门前的牌篇换了,除此之外,便与以前别无二致。
兰秀似笑非笑地道:“这座府第也是我的主意,皇上未登大宝以前住在这里,现在我和我的夫婿住在这里,这是多好的兆头。”
无双道:“你以为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成为皇上吗?”
兰秀半转过身,眼中那一丝寒光更甚:“皇上至今没有子嗣,而且自从兰蕊姐姐死后,皇上虽然多近女色,却日日服食五石寒。听说吃多了那种药的男人,是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只怕皇上到死之时,也不会有一儿半女留下来。到时候我的夫婿就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皇帝,这有什么不对吗?”
无双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对,不过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兰秀静静地看着无双,她的脸上慢慢地牵起一丝笑容:“你又来燕国了,但这一次,你再也不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了。我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兰秀,你再也休想骗我。我的夫君必然会成为燕国的皇帝,你很快就会看到那一天。”
两个女人对视着,有一刻,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但她们很快便听见了慕容元策马回府的声音,两人一起转过头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骑着一匹黄骠俊马,倏然而至。他长得很像慕容盛,相貌也颇为英俊。
蓦然见到无双,他微微一愕,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无双,“你是谁?”
无双施一礼:“秦国姚无双见过平原公。”
“是秦国公主?”慕容元饶有兴味地看着无双:“听说只要是你经过的地方,就会战争不断,现在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无双微笑道:“是什么原因?”
慕容元眯起眼睛:“男人见了你当然会为你大打出手,女人见了你也一样。”
无双笑道:“为何女人见我也一样?”
慕容元道:“因为她们必然会嫉妒你的美貌,光这个原因就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说得无礼,无双却全不以为忖,微笑道:“夫人慧质兰心,美貌出众,我在夫人面前如同萤火之与皓月,平原公却要如此说,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慕容元看了兰秀一眼,笑道:“你们是春兰秋菊,告擅胜场。”
兰秀的脸微微沉了下来,“老爷刚刚回府,快进去换件衣服吧!”
她脸一沉,慕容元就不敢再嬉皮笑脸,居然真的乖乖地进去了,一边走一边还悄眼偷看无双。
无双道:“平原公倒是对夫人百依百顺。”
兰秀默然,忽然道:“你还是走吧!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来。像你这样讨厌的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难道这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吗?”
她转身向府内行去,无双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兰秀。”
兰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还要说什么?”
无双道:“你爱你的夫君吗?”
“爱?”兰秀嗤之以鼻,“贵族的女子,生来就不是为了这个字而存在的。”
无双咬了咬唇,“你为什么要回到中山来?你还是走吧!和你的夫君一起离开吧!”
兰秀蓦然回过头,她一双秀气的眼睛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我本来就住在中山,是谁把我和我父亲逼走?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本来只是一个不解世事的无知女子,是谁让我将世情看得如此清楚?”
无双默然,半晌她才笑了笑:“看来你是一心想要拿回兰家失去的东西?”
兰秀也笑了笑,道:“不错,这一次除非是我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中山。”
§§§第十一节
无双手中持着一卷经书,但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忽然有些困惑,这世间纷纷扰扰的世情,到底与她有何相干?为何她每每纠缠于其中,无法自拔?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悄悄地织着一张网,而她就是一步步走入这个不可见罗网的猎物。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但她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目的何在,始作俑又是谁。
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缘空走了进来。
老和尚手中托着一壶清茶放在她身边的几上。她看见缘空死寂的脸,在这样一张脸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为何要劝说兰秀离开?”
她若有若无地笑笑,“她离开了,就少了许多麻烦。”
缘空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你的心中还存在着善念和不忍,你觉得对她有所歉疚,因而你才劝说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无双笑了笑,“我是佛门弟子,怀有慈悲之心是应该的。就算是我心存不忍,想要叫她离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缘空高深莫测地笑笑:“你确是应该怀有慈悲之心,但却不应该是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你的大慈大悲是应该施与所有有情众生的。无论天上天下,到处都应感受到你的慈悲。”
无双好笑地抬起头:“你在说谁?说我还是说佛陀?”
缘空的脸在禅房若隐若现的烟气之中如同是一副不真实的幻影,“你!”
无双很没风度地仰天长笑:“你说的人是我吗?只怕是连璎珞都做不到这一点,你这样形容我,我会觉得汗颜的。”
缘空淡然一笑:“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等你把一切都想起来时,就知道我没有说错。”
无双一怔,连影雪的事情她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她忘记的?
她试探着道:“是璎珞的事情吗?”
缘空笑了笑:“等你想起来的时候,你就明了一切,天上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欺瞒你的。”
无双叹了口气,怎么听也不像是说她。“若是你不说,我只怕这一生都想不起来了。”
缘空道:“河间公夫人来访。”
他忽然便转移了话题,无双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缘空说她未曾想起来的事情与璎珞隐瞒的事情其实是同一件事情。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也许是因为那件事情太过于重大。
她道:“请苻夫人进来吧!”不必问她也知道所谓的河间公夫人必然是苻训英。
一阵香风袭过,苻训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两人见过礼后,苻训英亲亲热热地拉着无双的手道:“一见妹妹就觉得妹妹是神仙中人,只怕是偶然贬落凡间的吧!”
无双笑道:“姐姐说笑了,像姐姐这样的可人儿才稀罕得很呢!”
两人东拉西扯地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苻训英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我知道妹妹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宝贝都见过。我来拜访妹妹,也没什么像样的礼物,这盒子里是一只碧玉簪,前些时我家老爷征讨百济夷人时得到的,也算是一件宝贝,就送给妹妹做个见面礼。妹妹千万别嫌弃才是。”
无双道:“怎么敢收姐姐的礼物?”
苻训英道:“如何不能收?我只怕这个簪子进不了妹妹的眼。”
无双也不再推辞,“只是我来得仓促,身上没有带着回礼。”
苻训英道:“妹妹远来是客,怎么还敢要妹妹的回礼。”
无双心知苻训英必有来意,她也不问,仍然天南海北的说着闲话。苻训英居然也很沉得住气,一直陪着无双聊了一个时辰,才终于道:“妹妹在太后面前提过的那件事情,太后已经考虑过了。”
无双道:“太后可有合适的人选?”
苻训英道:“其实在京中的王孙贵族中,也只有河间公和平原公两个人是最有资格被立为皇储的。前些时兰汗逆篡,太后和河间公一直退居建安故地,太后是知道河间公的。河间公对皇上忠心不二,绝对是最理想的人选。”
无双笑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大可以选择河间公做皇位继承人。”
苻训英道:“太后那里当然是没有问题,只怕皇上不会同意。”
无双问道:“为何皇上不会同意?”
苻训英叹了口气:“不瞒公主说,河间公本是皇上最幼的叔叔,也只比皇上年长不了几岁。咱们鲜卑人向来有个传统,哥哥死了,嫂子可以另嫁弟弟。汉人喜欢说什么伦常道德,咱们鲜卑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无双点了点头:“不错,北方各民族的风俗大抵如此,我们羌人亦是如此。”
苻训英道:“自从先皇死后,按照规矩,太后本来是可以与河间公成亲的。太后很中意河间公,河间公也是如此,虽然收了我和我妹妹做小妾,正室之位却是一直闲置。我们姐妹两人翘首以待,都盼着这门亲事能早日玉成。但可惜的是,皇上偏偏受了汉人的影响,说什么兄死妻嫂,这是有违伦常的。而且太后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身为国母,若这事让别国的人知道了,必然会耻笑我们燕国。”
无双道:“因为皇上的反对,太后才没有与河间公成亲?”
苻训英道:“正是如此。皇上心中也对河间公有了嫌隙,近来都刻意疏远河间公,倒不如与平原公来得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