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瑞默然,她的女儿也死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和尚似已经知道她的想法,微笑道:“现在觉悟,并非太迟。失去的东西再次得到,才应该更加珍惜对不对?”
他轻轻在影雪的额头拍了拍,本来双目紧闭的影雪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含瑞一怔,这和尚的灵力真是太可怕了,她已经仔细检视过影雪,确知影雪是真的死了,想不到不过是和尚的计谋。
她这才真的心悦诚服,双膝跪下道:“请问尊师到底是谁?”
和尚笑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因为我一直在传授一些我自己想出来的道理,许多人都叫我觉悟者,如果你愿意也这样叫我吧!”
觉悟者,难道他就是……
含瑞道:“请尊师务必小住几日,弟子还有许多事情请教。”
和尚道:“我还需到乾闼婆城一行,就此别过。”他看了影雪一眼,“希望你能从此善待你的女儿,不要再因仇恨迷失了本心。”
含瑞唯唯诺诺。
和尚飘然离去,一边走一边曼声吟诵道:“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第八节
累代的仇恨,就这样被解开了吗?
影雪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因那和尚的三言两语,再加上一点点障眼法的法术,居然就说服了一直如此痛恨乾闼婆族的母亲。
自那日起,影雪的生活忽然不同了。她无需再进行坐立行走的训练,无需再费尽心机地痛恨一些人,无需做任何事,连严厉的母亲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她却觉得不习惯起来,以往生命中的目标一下子失去了,似乎就只剩下了无法承受的轻。生命变得很轻,心情变得很轻,似乎连身体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她努力地忽视心底的那一点点思念,并不曾真的有思念吧!跟他,不过才见过几面而已。越是忽略,心就越轻起来,似乎每天都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个着落。
这感觉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其实是很难过的,好似身子也浮在半空之中,没个着落,难过得让人艰于呼吸,甚至想要呕吐。
母亲不再过问她的行踪,她可以自由地出入摩呼罗迦故地。每个族人也变得轻松得多了,笑容也多起来。这样多好,每个人都解开了身上的枷锁,可以轻松愉快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只有她,因无所事事而迷茫,因迷茫而更加无所事事。
她可以公开地用黏土捏小泥人,有时会有一些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泥人,然后欢天喜地地讨过去。他们问这小泥人是不是有个名字?影雪想了想,随口道,就叫摩合罗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几个音节是什么意思,随口便说出来了。
怀里仍然一直珍藏着最初的那一只小小的泥人,他是否早已经当成是垃圾扔掉了?
无论想什么,思想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思念吗?
院中的曼陀罗花又开放了,开始结出一些花子。但无论是谁试图用花子培育新的白色曼陀罗都无法成功,似乎这花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开放的。
她细细地将花子收集起来,心里有一个迷迷茫茫不甚真实的愿望。
她也不知在这样思念或者并非是思念的心情之中度过了多少时日,因为身体的轻,似乎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和他在一起一夜而已,难道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悄悄离开摩呼罗迦故地,随便找了一个大夫来确诊,她真的身怀有孕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虽然说两族的仇恨可以化解,但不同种族间的通婚仍然是被禁止的。这个时候却有了他的骨肉,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办法再拖下去了,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有了孩子的事情到底没有办法瞒着别人。
是否该去乾闼婆城找他呢?她思来想去,心力交瘁也没有一个结论。
信步行来,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废屋。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难道他还会在吗?
她站在门外迟疑不决,门却忽然打开了。她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他站在门内,容颜憔悴。两人乍一见面,都是又惊又喜。
“你,”她忍不住先开口,“为何还在这里?”
“我想也许你会回来,我就经常到这里来等待。”
他似乎又清减了,为了什么原因?
“那个和尚去过乾闼婆城,我不知道没有人指点,他是如何找到乾闼婆城的。他劝说祖父放弃与摩呼罗迦族的仇怨,祖父居然被他说服了。”他闲闲地说,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她不由得笑了,她喜欢的大概就是他这种淡然,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母亲也一样被他说服了,以后我们就不必再敌对了。”
他拉住她的手:“那就好!”
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身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难以启齿,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自己却有古怪的想法。若是现在便告诉他,似乎是用孩子来胁迫他一样。
“以后,”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后我们怎么办?”她低声问。
这个问题却使他吃了一惊,以后怎么办?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从未曾想过要娶她为妻,虽然现在两族的仇怨已经解开了,可是他却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们不是相同种族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以成亲的。
他敷衍着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吧!”
她有些失望,“只是见面吗?”
他看见她眼中的失落,心里便微微地有些刺痛,然而他从未想过,爱一个人和与一个人成亲会是同一件事情。事实上,他从来就知道,他的婚姻并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全族人共同的事情。他的妻子,必须得到全族人的认可,他喜欢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的人喜欢与否。
有资格成为神妃的人,血统必须是族中的贵族。
他道:“我们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让她的希望一下破灭了。到底不是一个族的人。好吧!你要做你的宗主,我又何尝不是。难道我可以放下一个族的人,任性的和你在一起吗?可是,如果,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含笑道:“好吧!在你我和别人成亲以前,我们就在这里偷情吧!”
可是孩子该怎么办?
她愁肠百结,只觉得凄苦无依。自己爱上的男人,对旁的事漫不经心,原来对她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她暂时在废屋之中住了下来,因为怕回去以后被母亲看见自己日益隆起的腰身。也许等生下了孩子,一切都成了既成事实,再带着孩子回去见母亲。就算她生气,也无可奈何。
水澜时而回乾闼婆城,经常会在这里陪他。虽然她一直隐瞒着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但到底衣带渐窄,水澜从未问过一句,她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了。
也过了没多久的时间,忽然有一日,水沧出现在废屋之中。
影雪很是惊喜,她虽然没有什么名分,但自己心里却已经把自己当成水沧的嫂子了。水沧一见到她,目光便在她的腹部转来转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看什么?”
水沧道:“几个月了?”
她屈指算了算,从最初见到他,到现在已经是四个月的时间了。
水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也是曾经对她动心的男人。但她却是他哥哥的女人。
他道:“他知道吗?”
影雪无奈地笑笑:“也许知道吧!”
水沧默然。
影雪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水沧淡淡地道:“这不是难事。”
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欲言又止。
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水沧道:“他多久没来了?”
影雪想了想,她也不太认真的计算时日,“大概五六天了。”
水沧道:“以前呢?他都多久来一次?”
影雪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沧道:“你真的没有感觉出来吗?”
影雪疑惑地看着水沧:“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水沧冷笑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愚蠢。”
“愚蠢?!”
“他要和碧瑶成亲了,你却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还不算愚蠢吗?”
她一震,后退了一步,“他要成亲?”
水沧道:“不错,明天就要成亲了。你怀了他的孩子,却连他要和别的女人成亲都不知道。”
这么快?连孩子都等不及生下来吗?
她有些失神,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好像并不是很悲伤,也不是很迷茫,只是觉得心里很轻。又是那种很轻的感觉,生命很轻,灵魂很轻,身体也轻飘飘的。
“你为什么要选择他?他即不会把碧瑶放在心上,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所有的女人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总是因多情而伤心,也总是很快就会因多情而痊愈。选择这样的男人,你觉得是对的吗?”
她凄然一笑:“并非是我选择了他,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无从选择,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水沧怔怔地看着她,虽然她身怀有孕,却仍然无损她的美。她苍白的脸色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加吸引他,或者是因为她眼中的那一抹绝望吧!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跟我走,我不在乎你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会善待他,就像是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会和你成亲,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跟我走吧!”
影雪抬起头,水沧的双眼漆黑明亮,与水澜的眼睛如此神似,然而他到底不是水澜,就算长得再相像,他们也是不同的两个人。她摇头道:“不可能了。我说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我只有按照命运安排好的路走下去。”如果,如果那时候遇到的人不是水澜,而是随便什么人……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类也好。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以改变了,她知道她此生再也无法跟随其他的男人,在遇到水澜的那一刻,她的宿命就已经开始了。
§§§第八节
就要行礼了。
碧瑶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礼成以前,水澜都不能算是她的丈夫,她就一直会觉得不安。她早就看出水澜的心不在焉,虽然他极痛快就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水澜的心并不在她的身上。
婚礼的一切准备,水澜都在场,每一件东西她都亲自挑选,然后询问水澜的意见。她一生只能结婚一次,当然马虎不得。
无论她问水澜什么,水澜的答案永远是:好,你决定吧!
他好像永远都没有自己的意见,无论什么都听从她的。但她知道,他并非是这样的男人。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不过是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场之上雄姿英发,以无上的神通击败敌人,令全族都拜负不已。从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水澜,他应该是一个不世出的传奇。
但他长大了以后,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经常四处流浪。听说在他流浪的路途中遇到了无数的女子,他来者不拒,对每一个都是一般的好。
这些她都可以不介意,因为她知道,他最终还是属于她的。
现在,一切梦想终于实现了,可是她的心却比以前还要不安。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就算是在她的身边,他也会忽然便陷入深思,神魂似乎飞得很远,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寒而栗,因为她知道,他的世界对她是关闭的。就算她能够成为他的妻子,她却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娘扶着她走出喜堂,婚礼就要开始了。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小小的骚乱,她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悄然站立在喜堂的门前。
是那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她在乾闼婆城中时,她也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并非是一个不许别人美丽的人,但是,这个女子却美得让人心里很不舒服,莫名地生起嫌隙。也许是因为她刚到乾闼婆城时,水澜就表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为了这个原因,她也曾经悄悄地观察过这个女子。美得无懈可击,只是有点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望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水澜,她看见水澜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一掠而过。这种神情也同样让她心生不快,婚礼时忽然出现的女人,她是来阻止他们的吗?
然而她却并不是来阻止他们的。
她很平淡地打量着她,很平淡地说:“我只是来观礼,希望没有妨碍你们。”
碧瑶的心却咯噔一下,她只是来观礼,那么淡然,可是她越是淡然,她反而越显得紧张,自己惶急的心情在冰冷的影雪面前,似乎已经输了一招。
水澜也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影雪一眼,但碧瑶却也同样觉得心惊胆战,礼成之后,他便是属于她的了,可是她却也知道,他永远都不是属于她的。
婚礼如常进行,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毕竟,经佛陀点化,两族的仇怨已经算是解开了。从此后,世间有了八部众这个名字,本来的仇人忽然变成了兄弟。
礼成之后,她被送入新房,听见外面人声喧闹,水澜大概要过些时候才能进来。她对镜坐着,看着镜中的人。她是族中的第一美女,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为什么在那个女人面前,总是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是因为水澜的心吗?
女人胜过女人的地方,无非是因为男人。女人输给女人的地方,也同样是因为男人。
她看着红烛滴下一滴眼泪,心里便更加忧愁。明明是她赢得了水澜,可是为什么又好像是她输了一样?
水澜在沙滩上找到影雪,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堆木柴,在沙滩上生了小小的火堆。
满天皆是星星,却不见月亮。影雪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又飘然落下,无依无靠有如浮云。
水澜忽然感觉到心里的愧疚,他第一次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他并不曾做错什么。
他在影雪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火焰,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却仍然用尽全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到火焰的努力求生,似乎也感觉到影雪的心如死灰。他便更加愧疚起来,自己也不知在愧疚些什么。
他道:“你怎么找到乾闼婆城?”
影雪没有回答。虽然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漂流,但她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具体位置,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能够感觉得到。
他迟疑着道:“她是我表妹,一直被认为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
影雪点了点头,“表哥与表妹的婚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他侧过头,看了看她白皙的脸,这句话是真心的吗?他道:“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你叫我留下来?你的妻子会同意吗?”
他看了她的腹部一眼,“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吧!”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原来留她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她惨然而笑:“你想要这个孩子?”
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好吧!留下来就留下来吧!这个孩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安排她在自己居处的一个独立小院中住了下来,又派遣了两名年轻的女孩子伺候她。似乎他是真的把她当成他的小妾了。
小妾就小妾吧!生下这个孩子就离开。她知道把孩子带回摩呼罗迦故地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真的把孩子留下吗?虽然孩子的出生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她却已经愁肠百结,不能自己。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多余的,乾闼婆族不需要,摩呼罗迦族也不会需要。这样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来到人间?
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却怎么也不忍杀死他。
水澜每天都会来陪伴她,他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间。两人也并不做些什么,不过是默然相对。有时影雪会弹奏一曲,她的技艺不是绝顶的好,但也不算差,用来取悦男人已经足够了。
偶然也会对饮几杯,但却都不曾想到要喝醉。
太悲伤和太欢喜的人都喜欢沉醉,他们两人却并非是这两种状态。也许会有一丝哀愁,但哀愁也是淡然的,无奈的,不会让人强烈到想要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