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我国文坛上有一批走红作家,与他们四射的光芒相比,“骆宾基”这个名字无疑是暗淡的,但在我的心目中,他颇具分量。
他的短篇小说《父女俩》《山区收购站》,我不止一次拜读,每次都令我爱不释手。我认为,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上,他是为数较少的有艺术追求的作家之一。他是独树一帜的。他的中篇小说《北京近郊的月夜》,我不喜欢,竟然没有耐心将它读完,但他能把小说中的一次又一次的会议写得热热闹闹,有声有色,我仍然十分钦佩。
那时我喜欢逛旧书店。一则口袋干瘪;另则,旧书店是大开眼界的地方。许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提及的作家和作品,在当时的新华书店里均无法见到,而在旧书店里却常常能与它们邂逅。淦女士、徐志摩、林淑华、梁实秋、谢冰滢、穆木天、苏青、苏雪林、梁遇春、叶灵凤等,我多是在旧书店与他们结识的。
有一次,去东单的中国书店,在书架上意外地发现了骆宾基的《混沌》。这个书名很有些费解,不知作者描述的是人生哪一方面的“混沌”,但既是骆宾基的,又是解放前的旧作,便买下了——打了折扣后,书价4角。
事隔多年,当时初读《混沌》的感觉早已模糊,但如果用“如醉如痴”概括一下,绝不过分。
可能因为我在荒寒的东北小县城里度过了童年时代,小说中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姜步畏——视野里的一切,都唤起我心灵强烈的回应。清晨玻璃窗上美丽绝伦的霜花,中午屋檐上滴水的冰溜儿,总是追随着小主人的小狗儿,小镇上的绸布点、酒馆和响着铃铛的马车,不仅簇拥着人群也簇拥着羊群和牛群的街道;敦厚的父亲,精明倔强的母亲,淳朴的韩四神和崔婆;这一切一切,都幻化成我们东北民风民俗的画卷。犹为可贵的是,这画卷中,时时有时代的风雨若隐若现,从而给作家温情脉脉的叙述,倾入了几许沉重。这几许沉重对书中人物的影响,却是刻骨铭心的。正因为如此,作者们对日常生活不厌其烦的细腻描绘,才有了诱人的艺术光彩。
很难说《混沌》中有什么故事,我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溪流潺潺地流淌,有时迟缓得只环绕着溪边的水草悠悠打转儿;有时又轻快得像卧牛石上一跃而下,溅起白亮的浪花,发出淙淙的鸣响;然而,正是无数生活画面的闪光,令我神往,令我迷恋,令我惆怅不已。
由于爱好,我算是读了一些小说的,但像这样使我心动神移甚至魂不守舍的并不多,《红楼梦》是一,《呼兰河传》是一,《红与黑》是一,《百年孤独》是一,还有阿克萨科夫关于他和他家庭的三部曲。我爱《混沌》,就像爱这些伟大的作品一样。
《混沌》也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遗憾—后来知道,它仅是《姜步畏家史》的三步曲之一;第二部虽然有片段在解放前的杂志上发表,但并未成书;第三部,作者尚未动笔。这就犹如明知某处有一巨大的宝藏,却无法深入其中一饱眼福一样。这个遗憾持续了多年,每当在书柜中看到书脊已经变黄的《混沌》,我就惘然若失,像有一桩心事尚未了却。
1989年,我参加一个会议,住在卧佛寺,与骆宾基先生有了较多的接触。作为一个热心读者,我曾问他有关《姜步畏家史》的未竟之章,他说,第二部《少年》早已写出,正在整理;第三部能否动笔,很难说了。说这话时,我虽然声色不动,但从语气中,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无奈和失落。
如今,我盼望多年的《姜步畏家史》的第二部终于面世了。它与《混沌》合在一起,谓之《混沌初开》。我抚摸着光滑的封面,心里闪动着即将投身宝藏的欣喜。夜深人静,读完作者感慨万端的《后记》,再从第一页读起。仅读几页,便有一股温馨的热流从心头漾起,好像在重温一个美好的梦。
我将书慢慢合上了。
不,这本书不能这样读—不能在我忙忙乱乱时断时续地翻完就算了事。
对我说来,它弥足珍贵。读它,不仅是满足我多年的渴望,也是神游我遥远记忆中的故乡。
我要找出两天空闲时间,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在床头放两盒香烟,一个大烟灰缸,再放一杯浓茶,然后钻进被窝,品着滋味慢慢享受它。但愿那两天不要来人,不要来电话。
我把这美妙的时刻安排在今年的春节。
然而,春节期间人来人往,我也要去尽孝心,也要去表亲情,只能任《混沌初开》在书柜中默默地立着。
我并不沮丧。我把享受它的那份欣喜贮存着—它终归是我的。
当然,等待我的还有一份遗憾。去年,骆宾基先生谢世了,《姜步畏家史》的第三部,已化作一缕青烟随先生远去,渴盼再也无用,这个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也许,残壁更美?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