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金秋,明城墙遗址公园开发的第二天,我便和家人前往游览。
在十几公顷绿地上,一片片灿烂的鲜花像一朵朵粉红的、橘黄的、绛紫的云霞在清风中徐徐浮动,又像是一只只彩色的眼睛在晴空下闪闪烁烁。沿着弯曲的青石甬路走过去,青松、白杨、紫薇、银杏迎面而来,还不时能看到一株株枣树、石榴树、核桃树、它们错错落落、相互掩映的树冠和草坪呼应着,使公园里的“绿”有了立体感—绿得丰厚,绿得深邃。公园的设计者颇具匠心,它们将一块块浅灰色的椭圆形大石头,像是随意地置于树下,置于道旁,不只给这绿色世界增添了新的柔和的色彩,还增添了浓浓的中国古典园林的雅趣。
就在这片中西合璧洋溢着新鲜生命、新鲜活力的园林后面,一棵棵枝干苍黑古槐,一道高低不平、残缺不全的城墙和一座恢弘壮丽的角楼,以它们的古老,以它们的庄严,以它们的卓然不群,甚至以它们的满身伤痕,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像一组高亢强劲的旋律,轰鸣着,飞旋着,击中了我们的心。这强烈的对比,巨大的反差,大概正是设计者们匠心独运之处。
那些头上顶着枯枝打着戗的古槐,被岁月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古城墙,还有那座巍峨的、展着飞檐好像要凌空而去的古角楼,都令人流连忘返,浮想联翩。
后来,我又去过两次。遗憾的是,由于缺少古建筑方面的知识,对明城墙遗址公园的欣赏,只能停留在表面上。
前两天,有机会和崇文区文物管理所所长王长生先生又游览了一次。
王长生先生对老北京颇有研究,更是个“崇文通”,还出任过明城墙遗址公园管理所的第一任所长,有他做导游,我仿佛畅游了一次历史的长河,体味大大不同了。
二
北京,在元朝时名为大都,是元朝的国都。
那时的大都已有城墙将城市围成长方形,筑墙的材料是黄土、沙砾、石灰。将其一层一层夯实,渐积渐高,便成为城墙,故名夯土墙。这种夯土墙虽然伟岸厚重,却不耐北方严冬狂风的剥蚀,也不耐夏日暴雨的冲刷。为保护城墙,每逢雨季,便用苇席苫盖在墙头上,故又称蓑衣墙。
公元1368年,元灭,明太祖朱元璋将大都城改为北平府。为了防御北方实力犹存的蒙古人的侵扰,大将徐达将北平府重新规划,其最大的变动是将元大都北城城垣向南缩回五里,废弃了原有的光熙门和肃清门,将大都的安贞门改称安定门,健德门改称德胜门,从而确定了北平府北方城垣新的界限。在这个基础上,明朝开始修建新的城墙,完工后,周长达四十里左右。
这里应特别提到的是,据文献记载,这次修建城墙,已将东、西、南三面的土墙用砖头包砌(其厚度仅相当于现存城墙的一半),但究竟是怎样包砌的—仅包了墙的内侧?内侧外侧都包了?还是作为施工技术手段,仅在部分墙体上砌之以砖?目前还无定论。
公元1403年朱棣称帝后,迁都北平府,改称北京。于是,不仅在北京重建皇宫,而且也重修城垣。这次重修城墙规模浩大,旷日持久。其功绩在于,将原来南部城垣又向南推进了约二里地,从而确定了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一线为北京内城南部城垣的界限,也确定了北京内城正方形的格局。
距大将徐达首次在北平府修筑明城墙后半个多世纪,正统二年(1437年),朝廷又驱使数万军夫大兴土木,耗时十二年,不仅修建了京师九门的城楼,深挖了护城壕沟,将护城河上的木桥改建为石桥,并有一次整修了城墙。
这次整修,完成了明城墙的最后版本。城基厚六丈余,顶厚五丈余,墙高三丈五尺。显然,比永乐(朱棣的年号)年间的城墙加厚加高了。为了增强防御能力,消灭扑到城墙下死角的敌人,在城垣外壁,每隔三十丈左右,便筑建一座与城墙一般厚的方形墩台,上面建有铺舍屋,可以驻兵。尤为值得称道的是,由于当时制砖业的发达,在城墙内侧外侧,都以灰砖包砌,内外均达五六尺厚。城墙顶部的宽阔平面,一律墁以青砖,形成便于通行的马道,从而彻底结束了北京蓑衣墙的历史。修整后的城墙,整齐、坚固、古朴、壮丽,成为北京一道令人惊叹不绝的永远的景致。
五百多年后的今天,经历了战乱,经历了天灾人祸,经历了北京城的长足发展,当年周长达四十里的壮观的明城墙,只剩下崇文门以东三里长的残垣断壁了。是北京市政府和崇文区政府投入八亿多人民币,使这段残垣断壁以全新的面貌重现人间。这项德政,是北京人的幸事,也是中外旅游者的幸事。
难得的是,这次修整,并没有简单地恢复旧城墙完整的面貌,而是着意于凸显它的真、旧、残,凸显它的内在深厚意蕴。施工所用砖石,全部从民间收集,都是地地道道的明城砖。修整后的明城墙,一眼望去,便能使人感受到岁月的沧桑,王朝的更迭,历史无情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我们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激情,那是凝结着庄肃、怀旧、感喟、叹赏等种种情怀的冲击力,使我们遐想万千,思绪悠悠。
看看那错错落落的断墙,看看墙上那一个个被风吹日晒雨淋侵蚀出的洞孔,看看那一棵棵将墙面绽裂的小树——静静地,我们面对前人,面对悠久。那不止是欣赏,也是一种心灵的熏陶。
三
在明正统年间建筑九城门楼和修整内城城墙的同时,在城墙的西南、西北、东北、东南四个转角处,历时四年,又修起四座角楼。其中三座在清末便已坍败,如今只幸存一座,位于崇文门东大街东端北侧,这便是与明城墙遗址连成一体的大名鼎鼎的北京内城东南角箭楼。它是目前我国保存完好的规模最大的城垣转角箭楼,而且是唯一的,是实实在在的国宝。
角楼是防御工事。这大概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防御工事—它太华贵、太雄伟、太壮丽了,简直是古建筑中的艺术品!
它建立在突出于城墙之外的庞大台基上。台基与城墙连为一体,高三丈六尺,箭楼本身高五丈多,通高近九丈,比北京最高的城门楼子—前门—仅矮几尺。
远远看去,它更像一座庄严的圣殿—高大、雄奇;古铜色的宝顶直矗蓝天;两层绿琉璃瓦剪边的宽大屋檐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在苍灰色的城楼上,上下四排—一百四十四个—箭窗,像警惕的眼睛肃穆地注视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更,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过客在生命的长河中载浮载沉。
角楼内部,最触目的是二十根一抱多粗的金柱,气势非凡地直抵五丈高的楼顶,承担了楼顶的全部重量。在靠近每排箭窗的墙边,铺有四层十余米宽的楼板,有楼梯上下连接,方便将士在箭窗前施放弓箭,投掷滚石,相互支援。在使用刀枪剑戟钺钩叉的冷兵器时代,我看,任是虎狼之师,也难以攻克。
这座建于明正统年间的箭楼,在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的庚子事变中,为抗拒八国联军的入侵,果真挺身而出,站在了保卫北京的前沿阵地上。虽然最后蒙羞,伤痕累累,但作为防御工事,它和守城的将士们一起真正地战斗过了。
当时,八国联军从天津开到通州,在八里桥与清兵激战后,从东线打到北京城下,沿着从朝阳门到角楼一线,向守城清兵发起猛烈进攻。清兵和赶来援助的义和团义士抵抗一天一夜,最终抵不住敌人强大的火力,东直门失守。美国兵最先登上东直门,顺着城墙上的马道飞速南下,疯狂地扑向这座角楼。在此之前,八国联军已兵临城下,他们的炮火已将角楼轰击得遍体鳞伤。上下受敌,角楼终于失守。侵略者得意忘形,他们在角楼的墙壁上,用英文、俄文刻上了自己的大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的手迹已成为历史的见证,很可能,要遗臭万年了。
1981年由北京市文物局主持大修角楼时,工人们从墙体中挖出两颗没有完全炸开的日本山野炮炮弹;在二层一条大檩上,又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弹坑。可以想见,当时的战斗是多么激烈,角楼受到的破坏多么惨重!
四
多年来,由于京城市区的不断扩大,北京的城墙和城门楼已拆除殆尽,这座内城东南角箭楼和这段明城墙能得以幸存,应归功于周恩来总理。
1958年,为庆祝建国十周年,北京要建设一座新的火车站,在确定的新址中,角楼属于将被拆毁的建筑物。周总理得知后,亲自登上角楼视察,以他的深厚文化素养,他立即发现角楼独特的价值。他对随行人员说,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东西,现在已经很少了。是车站重要,还是祖宗留下的东西重要?这座角楼要保护。
总理说了话,设计改变了。铁道拐个弯,向北推移了。这一改变,不但保存了角楼,还保存了角楼以西的一段城墙。
接着又发生了一个有趣的连锁反应。由于角楼及其以西的一段城墙没有拆除,修建火车站的铁道兵便沿着城墙向西盖起了一排排板房,作为临时宿舍。谁也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几年中,这里竟形成了一个新的居民区,二千六百多户人家在这里繁衍生息,过起了太平日子。
就是这个新兴的居民区,将身后的明城墙与马路隔离开来。久而久之,这段残破的明城墙在居民区的掩护下,竟无声无息地保留下来,除居民区里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了。
但命中注定的一劫,它还是未能逃脱。“文化大革命”进入到“深挖洞”阶段,它被找到了。这次,不是侵略者的枪炮,而是它子孙后代手中的锹镐,又一次将它截肢断臂。幸而,它太坚固了!那些人不得不知难而退。经历了这一劫难,它虽然千疮百孔,却没有被夷为平地。
正是这一连串的幸事,才为北京市政府、崇文区政府修建明城墙遗址公园提供了可能。
在修建中,设计者奇思妙想,竟将原来居民种下的树木一律保留,于是,在其他公园中很难见到的枣树、柿子树、香椿树、核桃树、黑枣树,在这里却作为一个独特的景观,不时可以见到。试想,它们的主人故地重游时,在它们面前伫立,会作何感想!
还有那些矗立在古城墙前面的大槐树,如今,它们的姿态还不够完美。有的,枝稀叶少,它苍黑的枝干反倒更为夺目;有的,在绿色的树冠上,会令人扫兴地蹿出几根枯枝;有的东倒西歪,被铁棍支撑着。知道吗,这里的地表由于多年被水泥地封闭,许多古槐已经枯死。如今,在绿地的滋润下,枯木逢春,它们已经获得第二次生命。等等吧,再过两年,它们一定会枝繁叶茂,撑起片片宽大的绿荫。那时,明城墙遗址公园会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