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调烦闷的旅程中,视野里固定不变的景物,终于出现了变化。
我几乎惊叫了一声。
那是一片矮矮的土墙,一端早已倾塌,旷日持久的风沙锐利地从它身上掠过,墙头光秃秃的,不见任何棱角。它裸露着残缺不全的肌肤,孤零零地站立着。看得出,这是一间小土屋留下的最后残迹。
我的心,被紧紧揪住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联想,顷刻涌上心头。
因为,它不是站立在华北大平原的乡野中,而是站立在新疆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
戈壁滩是孤独的。
戈壁滩是寂寞的。
没有一棵树木,没有一条流水,没有一头野兽,没有一声虫鸣,没有一只飞鸟在这里展翅翱翔;更没有人世间欢乐的喧闹,哀哀的哭泣;只有明净高远的蓝天,冷漠地陪伴着它。
也许,早在七千多万年前,天山地区地壳剧烈变动,就注定它孤苦的命运,也铸就了它冷酷无情的面孔。
它是铁灰色的,鸡蛋大的石砾,像经过筑路工人碾压似的平展展地一直铺向与四周蓝天相接的极远处。
那铁灰色,冷森森的,很怪异,散发着一种与生命绝缘的气息,那平坦,便将这冷酷的气息扩展到无边无际,而且使之更加浓烈。即使太阳朗朗地照着,也令人感到一种神秘的畏怯。古往今来的过客,有多少人在浩瀚的大戈壁上迷失方向,留下堆堆白骨!只要看看四周这没边没沿的铁灰色石砾,就会知道,这不是传说。
大戈壁排斥生命,扼杀生命,早已不是秘密。
眼前这片坍塌的土墙,意味着什么?
能这样说吗—有人曾在这里向戈壁滩做过一次悲壮的挑战!
是的。这片断墙是一座小土屋的残迹。
他是什么人?是饱尝了人间酸辛的遁世者,还是罪不容诛的逃犯?
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怎样的一种绝境下,他才决定在这块死亡之地定居的?
他怎能在这遍地石砾上盖起一座小屋—他从哪里搜集的黄土?
他试图打过井吗?他收藏过雨水吗?他肯定会养一两匹骆驼,否则,他无法生存。
在那与世人隔绝的土屋里,静夜时分,他想些什么?
最后,最后,他怎样了?经过漫长的也许是肝肠寸断的思索,他最终走出了戈壁滩另觅生路了,还是孤寂地死去了?
他的秘密,被无情的戈壁滩吞噬了,永远无人知道。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戈壁滩上挣扎存活多久,他的勇气,他的坚毅,他的智慧,都是出类拔萃的!我为他惋惜。
出人意外,土墙下居然还有一株半米高的梭梭柴,遗憾的是早已枯死了。
那一定是一颗随风飘来的种子,不知在哪一年的春天,乘着一场偶然飘过这里的阵雨发芽成活了,在石砾下的水分尚未消失之前,它不失时机地抽叶拔高,但正是生命旺盛的中途,它渴死了。
它已经毫无生气,近似一株标本,但它依然挺立着自己单薄的身躯,它的枝叶依然茂盛舒展,特别是那一身燃烧着的赤金似的色彩,在冰冷的铁灰色石砾中,显示出一种夺目的高傲,夺目的辉煌。
默默地,我向着梭梭柴鞠躬;当然,我的敬意也献给那片断墙和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