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凛冽,夜寒如冰,天上的圆月悠悠落进黎明前的无边黑暗之中。
南门宴深陷在昏沉潮寒的梦魇里,冥冥中似乎听到一种深沉而又遥远的召唤,意识一点点清明凝聚,最终好似久溺之人浮出了水面一般猝然惊醒,呼吸间发现自己仍然身在旷野风雪之中,横摊在他身下的银狐的尸体,已经冻得十分僵硬,硌得他的伤口隐隐作痛。
南门宴缓缓喘换呼吸,强忍着皮肉再次撕裂的痛苦,将因血液冻结成冰而与银狐的尸体粘连在一块的手脚挣脱开来,咬牙勉强起身,稳住心神,恍惚间赫然发现,梦魇中所感受到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深沉召唤竟然依旧残留在心底。
南门宴不禁愕然,沉静心神,默然仔细揣摩体会,很快便感觉到那股玄妙不可言说的吸引力就在身后,侧身回首,放眼望去,只见三丈开外立有一个山洞。洞口阔不及三丈,但却显得幽深而神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等待着他。
南门宴不明白心底这不可言说的感觉从何而来,短暂犹豫了片刻,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于是拖着银狐僵硬而沉重的尸体,缓缓走了过去。
冰雪覆盖下的洞口处阴寒刺骨,山洞内却又一点也不潮冷阴寒。南门宴将银狐的尸体搁在干燥的石壁下,返身循着心中那隐隐若有若无的奇妙感觉,亦步亦趋地往山洞深处摸去。
山洞中一片幽暗,所幸往里的石道愈见宽阔平坦,南门宴越走越顺畅,大约深入百丈开外,忽地眼前骤然开阔,一片璀璨仿似烈焰腾舞的流光映入眼帘。
于黑暗中骤然看见绚烂夺目的光芒,南门宴的第一感觉不是刺眼,而是惊艳。他悠悠停下脚步,仔细回味,感觉适才那小小的一步似乎跨越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南门宴沉潜而缓慢地呼吸,平复心神,转眼往那流光集中之地注视,三丈开外,一只通身如焰燃烧的狐狸竟然像人一样双脚跪立,修长近乎三尺有三的狐身恭谨直立,狐首低垂,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尺许开外好似星空浩淼的虚无之地,漫长而柔软的狐尾擎张如伞,飞扬如花,竟有九股之多,尾梢轻举飘摇,缈缈烂漫如同流焰般的光泽随之飞旋流转,散逸漫天。
这样一幅充满绚烂和神秘气息的景象,不仅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反而让人觉得亲切宁静,南门宴近乎出于本能一般,循着心底那明显更为清晰的召唤,缓缓凑上前去。
九尾火狐身前那一片宛若浩渺星空般的虚无之地,暗藏玄机,虽然虚空间没有纵横交错的线道,零星点缀漂浮在虚空中乍一眼也看不尽奥妙,但是其中一红一白,如同星辰起伏,彼此交相辉映,却又各有所持,俨然好似一个争斗已生的棋局。
九尾火狐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南门宴的到来,依旧凝眸注视着那片幽深玄秘的虚空,由体内透发而散逸漫天的焰色流光,时而于眉心前凝聚成子,时而旁逸消散如雾,踟蹰良久,不见落定。
南门宴在一旁静立观摩,开始尚还对火狐行将落子的举动心怀期待,然而久久不见它有所动静,不觉间心神慢慢转移到了不似棋局的棋局之上。
在那虚空棋盘之间,红白星辰连缀飘悬,各自落子已近百手,棋势已近尾声。
南门宴静心察看,或许是缘于心底那股油然而生的莫名熟悉之感,很轻易的就找到了红白二子各自的棋路,自然依势逆推,再从头往下揣摩,临到白子第十二手的时候,忽然心中一跳:“咦,这一手不正是『天弈诀』中的‘水利天下而不争’么?”
南门宴从棋局中看到『天弈诀』的端倪,不觉大为震惊,恍惚间想起自己自始至终都不经意地忽略了那与火狐弈棋的对手,连忙抬眼相望,只见棋局尽头,虚空窈冥,毫无一物,不禁愕然怔愣,刹那间心生浩瀚渺茫之感。
南门宴良久方才再次稳固心神,回头看向神色端凝的火狐,见其双眸如火,却又清明若冰,周身上下透发着与那虚空尽头一样浩瀚渺茫的气息,不由得心生敬慕,默默将目光投入棋局之中。
虚空中的棋局极为玄奥,红白二子尽皆行如流水,自然潇洒,却又进退有恒,看似两不相争,却又处处硝烟弥漫。
南门宴顺着棋路往下揣摩,渐渐的从心底涌出许多莫可名状的感悟,三年来研习『天弈诀』的许多不通之处,亦都随之豁然贯通,慢慢的似乎越看越洞明,然而感觉上却又似乎越来越迷糊,待参详到红子七十八手之际,竟然又觉整个虚空棋局自据其势,前面那些早已落定的星子,似乎隐隐有其自身的生命动静。
南门宴神志微迷,只当自己心生颠倒错觉,连忙从棋局上移开双眼,轻轻甩了甩头,待气息平静,方才再次入目观棋。然而,这一看似乎又觉棋路有变,只好再次依势逆推,从头再来。慢慢看到临近红子七十八手之际,暗自沉心潜神,头脑空灵。当他的目光落到红子第七十八手之上的刹那,先前那种似是而非、不动如如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
南门宴心神暗紧,眉峰轻蹙,意欲仔细琢磨,那种玄奇的感觉忽又消失不见。可待他心神放松,潜心观棋,那种感觉却又悠悠浮现,让他觉得莫名所以。有心暗自尝试了几回,反复如是,慢慢的,他也有所醒悟,知道自己智量不够,难以尽窥其间玄奥,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一心研棋。
南门宴顺着棋路琢磨,结合往日所学的『天弈诀』两相印证,其间获益良多,待他观到白子第九十七手之后,方才发现火狐沉吟至今,那一子尚未落下。不由得心怀期待,同时暗自揣摩,不知道这一字落向何处为妙。
南门宴暗自琢磨半晌,便发觉好几处可以落子,然而再往深处钻研,又觉全都似是而非,见那火狐漠然毫无动静,便又从头细观。
这一次,南门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纵使发现棋路似乎隐隐有所变化,却也不再莫名震惊,更不妄求参详其中玄奥,只观棋一路,心无旁骛。
火狐执子临空入定,南门宴左照旁观,虚空窈冥寂寞,山洞间焰影流光,华彩如丝,浑然不觉时光如水,正从这落子的缝隙间静谧无声地飘然流逝。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南门宴参详的棋路亦不知变换了几多回,突然间,他心生感触,抬眼相望,只见久久毫无动静的火狐神情肃穆,双眸中绽放出一往决绝的光芒,如同流光散逸四周的焰影悠游汇聚于眉心之前,凝成一枚径及三寸的星子,缓缓往那虚空棋局中推落过去。
南门宴亲眼目睹火狐凝子,感觉那小小一枚三寸星子中,饱含了火狐至为纯净的生命精华,不禁心生萧肃沉重之感。他缓缓移动目光,顺着那枚慢慢飘移的火红星子,见其所指竟在天元之地,正是他先前揣摩过觉得似是而非的一子,不由皱了皱眉,探眼纵观全局,冥冥中莫名心生大凶之兆,神思随之震动飞转,目光跳跃,近乎不由自主地落在天元偏右一格的空位上,顿觉万象俱全,生机无限,不觉急声低呼:“天元右一。”
火狐正聚精会神地往浩瀚棋局中推落星子,突然听到南门宴的疾呼,心神为之一动,粘连在星子上的念力略松,平稳缓慢推行的星子再难控制,宛若流星一般坠落而下,刚巧不巧,正好落定在南门宴冥冥中所看定的那一点上。
南门宴看到火红的星子落定在天元往右一格的空位上,顿觉整个棋势如那冥冥感悟般风生水起,不禁欣慰而又欢喜地转眼看向火狐。然而,他转眼间看到的不是火狐同样欢喜的神色,而是一双悲戚中溢满愤怒和杀机的寒眸,以及尖利獠牙间倾泻流淌的热血。
南门宴不意自己好心一言提醒竟会致使火狐受创如斯,脸上的欢喜之意霎时间退灭得一干二净,满怀歉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火狐冷眼怒视着南门宴,或许是有感于他的歉疚和真诚,又或许是为保留精力继续未完的棋局,久久之后,终究缓缓回过头去,再次如同入定般凝聚双眸,带着一缕莫名悲壮的情绪,往虚空棋局中看去。
火狐一眼看到突然间变得风生水起的棋势,不觉愕然震惊,双眸飞快落定在先前因南门宴的提醒而错落的那枚星子上,霎时间于整个棋局洞若观火,亦即醒悟,若按它的本意落子在天元之上,反倒万劫不复,一时间不禁心生后怕,同时又暗觉侥幸,回首飞快地扫了南门宴一眼,见其犹然面有愧色,原本杀机盎然的双眸,不觉泛起一缕浓浓的感激之意。
棋局还在继续,红子落罢,白子迅速跟进,亦未抢占天元,而是下在了与红子相对的位置上,依旧是『天弈诀』中不争而争的妙手。
火狐感应到棋局变化,顾不得理会南门宴,回首凝神以对,因为有了南门宴提醒以致错落而成的妙手,火狐对整个棋局的洞见也随之愈见深远,落子变得越来越流畅。
南门宴经过一段时间的愧疚煎熬之后,见火狐应子有暇,慢慢的也就又将心神投注到了棋局之中。静观红白落子,渐渐发现火狐落子的风格与先前有了些许变化,俨然似乎与那落子虚空融合为一了,皆不以胜念为争,洒脱自然,无为自流。
棋行如水,周流不波,慢慢的临到终了,竟成红白双龙衔首盘旋转变的无尽之局。
南门宴看着这双赢不败、唯有天元虚无一点的棋局,渺渺心生冥悟,却又莫可捉摸,只能勉强用『天弈诀』的开篇加以佐证: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南门宴完全沉浸在了不可得的冥悟中,弈罢此局的火狐意殆神残,原本笔直跪立的身体,无力瘫软在地,双眸半阖,焰影暗流之间,隐隐透着一缕无奈悲叹却又夹杂着欣喜宽慰的光泽。
山洞间,一时寂静无比,虚空中终局已定的棋子,悠悠飞旋流转,三寸虚无的天元之地,震颤浮动,突然,一记惊雷毫无征兆地从那虚无背后迸飞而出,继而电闪如狂,刹那间裹挟融尽棋局中的数百枚红白星子,宛若长龙一般腾跃而出,蹿伏而下,一口将匍匐在地的火狐吞噬殆尽。
雷动电击,须臾即至,南门宴尚未心生惊惧,神志便为这异象所吸引,看着近乎奄奄一息的火狐在粗狂如龙的猩红闪电裹缠之下凄厉惨呼,狂舞如同火花的九尾齐根断灭,形体扭曲,骨骼暴长,慢慢的毛发退尽,继而由下而上,渐渐生出柔润如雪的肌肤,生出女人的双腿、女人的翘臀、女人的峰腰、女人的****、女人的玉颈,乃至女人的螓首与容颜。
雷电寄身,火狐化形,这一过程似乎无比漫长,又似乎极为短暂,南门宴自始至终神为之夺,恍惚不由自主。直到火狐完全化为人形,裹缠在她身上的狂龙闪电腾跃跳脱,骤然转而朝他劈落,方才骇然惊醒,然而意欲逃避却是为时已晚。
南门宴只觉得头顶震痛,颅骨若碎,强大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潮涌倾注而下,沉重如幕的黑暗翻卷覆合,紧紧裹缠住他那亦似崩崔破碎了的身心和灵魂,刹那间神智湮灭,心志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