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雪翛止,北风更狂,天上浮云流荡,圆月如盘,楼溪峰下一片空荡寂寥。
族长大屋中,篝火终日不熄,偶有一片云影浮上檐头之际,屋门乍开悠合,南门宴从门缝间侧身滑掠而出,转过屋角,宛若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往北方的大山中溜去。
族长大屋的西厢房中,南牧雪支颐忧思在桌前,难以入眠。自从白天在南门宴面前说了那些惹起他烦恼的话,她心中便一直觉得过意不去,有心弥补,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是以大半日工夫,她都不自觉地躲着南门宴,就连晚饭也都没像往日一样与他在一处吃。
夜未深而静寂,窗外的风声入耳,赫赫地响。忽然,风声中隐隐掠过一阵轻快的踏雪声,南牧雪初时尚未在意,只当是诸如硕鼠类的小动物路过,可转念间忽又想起她父亲临行前的叮咛,说是北面而来的虞舜死士至今心犹未死,让她和南门宴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轻易离开营寨。
一念及此,南牧雪猛地惊掠而起,推开窗门,只见一串浅显的足迹朝北远去,瞧目远望,却是夜色迷濛,不见人影,心中不由暗自一紧,急急转身奔入大堂,见炉火几前空空如也,又连忙推开南门宴居住的东厢屋门,仍旧不见南门宴的踪影,霎时间惊而忧怒,只当他当真被人所掳,匆匆返身夺门而出,顾不得知会旁人,沿着足迹翻越篱墙,急急追将过去。
松柏林立的大山之间,多年落叶堆积不腐,再加上盈尺积雪,柔软宛若狐褥织就的绵毯。南门宴好似踏波蹈浪一般身形起伏,奔行如电。他很清楚,族中行猎的人都在东南方向的诸山之中,北入深山,多半不会与他们遭遇,由此也可省却诸多麻烦。他此行旨在为南牧雪猎杀雪狐,他记得去年春祭之际,在归元山顶看到过银狐仓惶北顾而去,一路向北的收获机会或许也要大上几分。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南昌河临行前的叮咛,更没有忘记虞舜的死士尚还潜匿在侧的危险,也正因如此,他才疾速奔行,希望能够在敌人受到惊扰之前,速去速回。
归元山在楼溪峰以北二十余里开外,南门宴虽然丹田被毁,问道无门,但是多年打熬和积累,体魄不仅毫不羸弱,反而甚为健硕,行动亦是十分敏捷,从入夜三分到月过中天,二十余里山路便已被他遥遥抛在身后。他悄然掩身于归元山巅的一株青松树影之下,稍稍调匀呼吸,待四周空旷寂静,月雪如芒,不见有危险暗伏之状,才又趋身疾出,往北山下狂奔而去。
借着树影掩护,南门宴一口气从山顶奔到山脚,尚未立稳脚跟,便遥遥看到一只三尺银狐傲立于冰湖之上,矫首望月,神色迷离,呼吸之间似乎正在吞吐明月的精华一般,散发着一种庄严而又神秘的气息。
南门宴没想到一来便能发现银狐踪迹,不禁暗呼天遂人愿,缓缓深吸一口气,探手扶上一根松枝,猛地屏息摇振。松枝上的积雪哗啦啦坠落如雨,在静寂的夜空间响如轻雷。
南门宴双眼静定如辰地死盯着银狐,对那坠落在肩头的积雪茫然不顾,见银狐丝毫不为落雪声响所动,不觉喜上心头,一步步从树影下挪出,掏摸出腰间早已准备好的罗网,擎张双臂,缓缓踏上冰湖,朝那银狐逼去。
湖泊并不辽阔,大雪日久,湖面上的坚冰早已冷硬如铁。南门宴耐心十足,亦步亦趋,十分谨慎,从湖岸到银狐身前短短数十丈距离,一寸寸缩短,倒似乎比先前那二十余里山路还要漫长难行,原本幽深绵长的呼吸变得更为缓慢深沉,掌心后背隐隐渗出了一层细密如麻的热汗,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如同清晨凝结的霜华。
三丈、七尺、五步、一步,南门宴悄然摸到银狐身前,默默深吸一口气,竭力抖开罗网,猛地朝狐首罩落下去。
罗网飘洒如幔,粗短繁密的罗格投下一片菱形的光影,悠悠落进清明如水的狐眼之中。银狐猛然惊醒,眼底掠起一丝激愤,张口疾鸣,奋蹄腾跃,急欲挣脱开去。
南门宴一直都未有丝毫懈怠,见银狐乍然惊醒挣扎,于那鬼哭婴啼般的刺耳嘶鸣不管不闻,双手扯动穿在罗网边缘的麻绳,迅速收缩紧勒,同时翻身腾跃,稳稳骑落狐背,双腿紧扣,牢牢锁住狐腹,双手掀动麻绳,一圈圈牢牢缠住狐颈,十指紧扣如牢,任凭银狐如何跳跃挣扎,他都如蛆附骨一般紧紧黏在狐背之上,死不松手。
银狐愤然挣扎,好似发狂的野马,纵横腾跃,踢踏翻腾,锋利的狐爪刨起无数散碎如沫的冰花,刮拉出刺耳好似刀兵相磨的声响,震荡得旷野间的寒风更显阴冷可怖。然而,它越是挣扎,罩落在头顶的罗网连同缠绕在脖颈上的麻绳也就收缩得越紧,渐渐的有了些气喘之兆。
或许是意识到要将南门宴从身上摔落下去几已不大可能,意识到威胁生命的危险越来越实在而沉重,银狐突然间不再颠腾,反而奋开四蹄,怒声悲鸣着往北狂奔而去,眨眼间闯进松柏繁密的山林,尽往伏地松枝下亦或交错盘根间穿梭疾行,意图借枝干荆棘格挡,将南门宴掀落开去。
南门宴见银狐发狂奔入山林,便即知晓它的意图,立即伏身俯首,紧贴在狐身之上,可惜他终究不是附生在银狐身上的皮毛,无法避免松枝荆棘的摧残,片刻之间便即伤痕累累,先是手臂及双腿上的衣袖和裤管破裂,紧绷的皮肉在粗糙宛若砂砾的树皮上磨得血肉模糊,继而两肋连同后背屡遭撞击刮擦,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银狐发狂,慌不择路,南门宴亦是心下发狠,强忍着凌迟般的深彻痛苦,任凭罗网上的麻绳勒得十指鲜血淋漓,也依然锲而不舍地一寸寸紧缩不已。
残月下,寒风中,一人一狐如此两相争斗,茫茫然不知往北几许,最终银狐渐渐气衰力脱,前肢松软,一头往前栽落,连带着南门宴一起,球团般朝前急滚而去。眼前好长一道山坡,林间积雪深厚,南门宴与银狐成团滚落,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成一个硕大的雪球,彻底被积雪淹没。
南门宴身在沉闷的幽暗之中,只觉得颠簸翻滚越来越剧烈,不禁头晕眼花,继而又觉一阵剧烈的冲撞和弹跃,随即陡地一空,毫不着力,宛若流星似的往不可知处急坠而去。
久久之后,南门宴骤觉下坠之势受阻,浑身震痛几欲散碎开来,翻滚之间,无数冰棱雪花爆裂纷飞,一口冰冷的空气如刀直入胸膛,不禁张口呕出一腔热血。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身下银狐似乎犹有微弱的脉搏跳动,僵直近乎麻木的十指抻张,从罗网麻绳上挣脱下来,紧紧扣上狐首两侧,双腿压紧狐身,猛地咬紧牙关,绝然竭力扭转。
咔嚓一声骨裂的脆响轻落,三尺银狐于静寂中猛地一阵急剧颤抖,继而瘫软如泥,再也没了任何声息。南门宴亦是力竭气衰,猛觉一阵天旋地转,轰然栽倒在银狐的尸身之上,晕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