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然看着掌心间托举着的玉盒,以及玉盒中静默舒趟的《神农丹道经》卷一,只觉得指尖上一片滚烫,喉咙干涩微哑,回头看向南门宴,有心客套几句,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南门宴有过获得《山海经》第一卷的经历,也有过抢夺陨龙之地金色龙影的过往,他很清楚此刻徐昭然患得患失一样的心情,不觉唇角微抿,坦然一笑:“这是姑娘的机缘,本应属于姑娘。”
徐昭然暗自松了口气,同时又觉有些羞愧,微红着脸颊:“要不这三枚丹药给你,以后你若还需要其他丹药,我都帮你炼制。”
南门宴淡然摇头:“那三枚丹药与那簿册一并封存在玉盒之中,在没有弄明白它们的真正用途前,姑娘最好还是妥善处置,至于其他,以后有机会再说。”
徐昭然想了想,觉得南门宴说得甚是在理,当下也不再矫情,重新将玉盒封好,收入乾坤袋中。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轻轻拂动她鬓角微乱的发梢,红霞尚未消尽的俏脸上忽而浮起一丝少女的娇憨,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南门宴,语带嗔怨地说道:“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待见我,至今也还姑娘姑娘地称呼我。”
南门宴微微一愣,恍惚间醒悟,徐昭然与自己一样,年不过十五而已,虽然不似寻常少女那般稚气未脱,但到底还是年轻,偶尔有此娇俏的情态,实属平常。见其嗔怨,不由想到曾经常伴左右的南牧雪,目光落在徐昭然雪白勃颈上围着的雪狐衣领上,语带宠溺地笑道:“我有一个妹妹,去年深秋临冬来过谷城,在成衣店看上一尾雪狐领子,结果却被城主府的千金给买走了。”
徐昭然愕然,她完全没有想到南门宴从见自己第一眼就明显不待见的原因,竟然就在脖颈上的这一尾雪狐领子上,不禁无奈一笑,伸手取下狐领摊开说道:“真没想到竟会如此巧合,那日在成衣店拿到这尾订制的雪狐领子,确实碰到过一位纯真可爱的小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是你妹妹。这狐领子你先收下,改日我再亲自向你妹妹赔罪。”
南门宴想到独自北上的南牧雪,情绪微微一沉,摇头慨叹:“姑娘不必如此,我妹妹已经独自去了北方,我一时半会也见她不着,而且我另外送了她一件礼物以作补偿,想必她一定十分欢喜,不会再惦念你这雪狐领子了。”
“什么礼物?比我这千年雪狐领子还要讨女孩子欢喜?”
徐昭然秀眉微挑,神色间带着一点骄傲,又有一些好奇。南门宴见了,微微一笑不语,他送给南牧雪的火狐裘袍,乃是在雷火浴身中蜕妖成人的山鬼的九尾炼制而成,珍贵程度远非区区千年雪狐领子可比,若非南牧雪对他格外上心,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拿千万家财来换,他也不会慨然相与。
徐昭然见南门宴微笑不答,也不继续深究,转瞬间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娇憨,郑重说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徐昭然,希望我们以后能够成为朋友。”
南门宴感受到徐昭然的郑重与真诚,略一沉吟,洒然笑道:“我叫南门宴,我本以为从你一箭送我离开大漠尽头时开始,我们便已经算是朋友了呢。”
徐昭然摇了摇头,容色没有半分舒缓,郑重说道:“我说过,当时救你,乃至更早的时候从雨杏山带你出来,都是抱有目的的。我不像宫临宇,相知满天下,也不像偃凌天,朋友遍三江,我的朋友很少,所以对于每一份友谊,我都格外珍惜,若我与你相交,尚有半分功利之心,便是对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亵渎,我自己都不允许。”
南门宴三年来身在九嶷山,整日里学习帝王心术,见惯了五大族老的诡谲心思,何尝听闻过如此言论,一时间既惊且叹,徐昭然巾帼不让须眉,自己又何尝不是洒脱磊落之人?当下也不慷慨陈词,只是微微一笑,语带向往地说道:“不仅是朋友,而且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会成为同门师姐弟呐。”
“你要拜入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
徐昭然秀眉飞扬,神色间掠起一抹欢喜之意,颔首笑道:“嗯,以你的资质,三年后的开山大典,你一定能够如愿以偿,至少能成一个外门弟子,说不定还能成为内门弟子。”
“外人弟子?”南门宴不清楚临渊七十二圣峰上的一切,语带疑惑:“和内门弟子又有什么区别?”
徐昭然已经略微习惯南门宴在某些方面的无知,正待耐心解释一番,忽而整个谷神之冢开始天崩地裂,一股巨大的斥力席卷全身,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出,眨眼间消失在旻旻虚空之中。
谷神小玄界中,几乎所有尚还存活的人,遭遇都与徐昭然一般无二,随着小玄界的彻底崩溃,俱都被传送出去。南门宴感觉到一阵虚空之力席卷而至,下一刻便出现在蓝天白云的高空之中,尚未体会到丝毫翱翔的感觉,即如沉石般急坠而下。
当初谷神之冢开启,入口犹在青冥涧深处的菱江之下,如今出来,却是远在长天之上。这让绝大多数幸存的修者惊惶不已,一时间漫山遍野都回荡着充满焦虑的狂呼。
南门宴仆面向下,狂烈的暖风犹如火热的刀锋,一寸寸切割脸庞,从口鼻间倒灌进胸膛,鼓胀而憋闷。他没有狂呼,而是仗着『安若般若』大圆满境界的强大心力,极速调动体内的真元,仔细体会略有领悟的龙族的逍遥九霄的神通。
随着体内真元的疯狂流转,南门宴双臂平展,衣袖激荡摇摆,两股无形的气韵凭空而生,好似陨龙之地第七道龙山尸解前遨游九天的应龙的双翼,急坠而下的身形稍稍有所舒缓,也不再是头下脚上,而是渐渐斜立而起,倒是真的仿佛有了一二分遨游长空的意蕴。
不过,到底修为不及玄宫境,无法违逆天地法则,南门宴虽然在危境中进一步领悟到了些许龙族神通的意韵,但还是免不了如石坠落的局面,倘若就此急坠而下,最终触碰的不是深水而是山石大地,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幸存下来。
南门宴急坠而下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见身下崔嵬苍莽的山峰越来越峥嵘,心底不由得暗自吃紧,正考虑着如何自我解救,忽而听得耳畔风响,下一刻背心便被牢牢抓住,急坠而下的速度不减反增,三两个呼吸便即悠然落在摧拔天地的山峰之上。
南门宴深深喘换着呼吸,转头相望,只见莫尘衣一身红装随风猎猎,俏脸上英气盎然,一双灿如暗夜星辰的凤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聚在他身上,目光深处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莫尘衣见南门宴转头望来,脸上浮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来你这次收获不小啊。”
南门宴微微一滞,想了想,坦然说道:“这次谷神之冢一行,确实大有收获。”
莫尘衣修长如剑入鬓的眉梢轻挑,忽而问道:“可跟离魂珠有关?”
南门宴不意莫尘衣会突发此问,神色不由微微一顿,虽然他隐约猜到或许离魂珠跟他脑海深处无何有之乡里那山海大世界的残破灵魂有关,但是没有丝毫表露,只是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定定地看着莫尘衣,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莫尘衣见南门宴惑然不认,心底闪过一丝无奈,抬手递过叠放得十分齐整的水火不灭黑风袍,淡淡说道:“这件袍子还你。”
南门宴愣了愣,没有伸手去接:“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这袍子根本不是我的。”
“葛青松回北方去了,我不日也将赶回龙城。”莫尘衣言语间隐隐透着一丝喟叹之意:“这件袍子你得到了便是你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是水火毒不侵,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救你一命。”
南门宴看着莫尘衣托举着黑袍的端凝不动的右手,总觉得她的态度似与往日有些不同,虽然不知情由何在,但终究还是伸手将黑袍接过:“谢谢。”
南门宴其实很想问问莫尘衣,为什么三番两次救他又帮他,不过想到彼此间截然不同的身份立场,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莫尘衣仿佛对南门宴心灵深处的疑虑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坚定:“如果你真的是尧皇帝孙,那么或许你也可以叫我一声表姐。”
南门宴看着莫尘衣坚定而清明的眼神,刹那间心神大动,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莫尘衣屡次救他且帮他,并不完全是为了离魂珠,甚而是最初携带刑堂部分精锐追至九嶷山,也不无间接保护他的心思。这样说来,不光淮炎玉对他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就连刑堂也不例外,甚而莫尘衣也早就知道南昌河等人诡谲难测的居心。
一念及此,南门宴翻涌的心绪慢慢回复平静,静静地看着神情专注的莫尘衣,一声表姐终究没有叫出口,反而淡淡说道:“我不确定。”
莫尘衣一声短叹,又像是松了口气,眼底浮过一丝遗憾,又有一丝赞赏:“不管你是不是尧皇帝孙,他日若有离魂珠的消息,一定记得通知我,就当是还今日救命的恩情。”
南门宴愕然而又无奈,默默点了点头,见莫尘衣微笑着转身欲走,忙又唤道:“等等。”
莫尘衣微转的身形骤然停顿,侧首斜视,微蹙的娥眉间闪现一抹动人的风情。
南门宴的双眸微微一凝,略略错将开去,说道:“牧牧,能不能网开一面,不要太过为难她。”
莫尘衣眉宇间泛起一丝疑惑,随即想到那个披着一身火裘北上的小姑娘,尖细的眉峰紧紧蹙动了一下,断然转身,化作一抹流光,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