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武少年透过飘摇腾舞的焰影,看到长几尽头茶香袅绕下悠然对弈的二人,微微凝缩的眼角间嫉恨之意更浓,傲然拱手,一礼作罢,挺胸说道:“暖庭软座,红袖添香,少主的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南牧雪听到英武少年口吐讥讽之言,轻捻白子的纤指不禁暗自紧缩,抬眼看向南门宴,见他神色如常,静定如水,半紧的秀眉微舒,探身落子,漠然斥道:“小人得志。”
英武少年听到南牧雪冰冷沉重的呵斥,顿时涨得半脸通红,双拳愤然颤抖之间,暗怒而笑,说道:“我是小人得志,可也总比某些人自恃过高一事无成的好。”
南牧雪见英武少年此语直斥南门宴,眉梢轻扬,立改先前的淑婉温柔之态,俏面清寒,冷声叱道:“淮山,你不要……”
南门宴见南牧雪已有跃跃欲起之势,不等她把后面的威胁亦或苛责之言倾吐,便已悠然截过话头,抬眼澄然直视那英武少年淮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三年前的约定而来,我愿赌服输,你想怎么样,但说无妨。”
南牧雪的话头被南门宴打断,先是微微一惊,随之恍然记起,三年前南门宴初回部族之际,淮山处处针对于他,并以激将之法,私下里逼得南门宴与其订立了赌约,谁的修为先达到焚元境为胜,失败者要无条件答应胜利者一个要求。
淮山似乎也没有意料到南门宴竟然记得当初的赌约,微微怔愣了片刻,随即因势而发,张口欲言,然而转眼间看到侧首横眉冷对的南牧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南门宴看到淮山嫉恨中犹有忌惮的神色,自然生成的略带笑意的唇角微翘,转眼看向神色清寒的南牧雪,淡淡说道:“牧牧,去帮我把焚元汤液熬上吧。”
南牧雪见淮山欲言又止,又见南门宴藉辞将她支开,脸上的不快之色更浓,冷眼狠狠瞪视了淮山一下,转而看定南门宴,怨声说道:“宴哥哥,淮山当年明显是趁人之危,你才不备与他订下了赌约,况且除却我们三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就是不作数也谅他莫可奈何。”
南门宴当初与淮山订立赌约之际,确然正处于深受丹田被毁及失忆的双重打击的境况,心浮气躁,情志偏激。若是而今现在,乃至一两年前,他也不会贸然与淮山立约为赌。不过,既然三年来他从未忘记当初不慎订下的赌约,也就意味着他从未想过要反悔。
听到南牧雪意欲仗势弃约的愤愤之言,南门宴脸上的神色略紧,眉眼低垂,自顾弹指将手中的一枚黑子往棋盘上叩落,淡雅中略起三分威严之气,缓缓说道:“天知、地知,岂言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南牧雪看到南门宴霍然变化的气态,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语折损了他的傲骨,心下不由暗自懊悔,默然探腰起身,转而将满腔怨愤化作一个白眼,朝着淮山狠狠瞪视过去,继而莲步轻移,夺门而去。
淮山似乎也为南门宴的言语气度而略有所动,对南牧雪的白眼视而不见,直到她离去稍久,南门宴再次抬眼朝他看来,方才恍然醒转,收敛心神,昂首说道:“小雪与我自小便有婚约,这你应该知道吧?”
南门宴看到淮山不觉间昂扬起来的头颅和胸膛,眉宇间那一丝因之沉默多时而起的愕然之意,悠然散尽,不过却也没有立即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静等淮山继续往下说那胜利者的要求。
淮山之所以从一开始便即十分针对南门宴,甚而趁其情志纷乱之机,激他与自己立约为赌,便是因为南牧雪与他太过亲近,亲近到了几乎丝毫不再把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放在眼里的程度。淮山咽不下这口气,或者说放不下南牧雪这个人。
淮山此番刚刚晋入焚元境,便即迫不及待地前来炫耀,本来尚未想到赌约一事,经南门宴提及方才想起,虽有心让南门宴从此离得南牧雪远远的,但顾忌南门宴的身份,话没有说得太白。他本以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南门宴便会有所领悟。可是,看到南门宴悠然点头不语的神态,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气恼,暗自紧了紧不知何时已经微微见汗的双拳,挺起胸膛,吸气说道:“我的要求就是……”
淮山的话说到一半,忽而听到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气机为之一断,话音顿止,转眼循声相顾,只见南门宴修长的手指正从棋盘上缓缓收回,一枚清新黑亮的棋子,孤零零地悬挂在空落无余的左上角,一时间不由得眉峰微聚,愕然不知其意。
南门宴淡淡扫了淮山一眼,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短则十日,最迟三旬,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话音未落,南门宴便已到了屋门外,独留淮山一个人束立在大堂之中。
淮山看着棋盘左上角那枚孤零零的棋子,一时间隐隐若有所悟,转念间又觉茫然不知何意,久久方才挣脱纠结的思绪。神智恢复清明,醒觉屋内空空,唯有身旁炉火哔啵不绝,竟不意心生一丝清寒,愤然紧磕牙关,怒哼着背身而去。
……
……
族长大屋西侧,背风的篱墙下,横置一口七尺有余的大石瓮,瓮底烈焰翛翛,瓮里红黑黏稠的焚元汤液沸腾翻滚,南门宴合衣躺卧其中,双臂交叠,横枕在脑后,周身上下,只有口鼻耳眼露出液面。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深受痛苦煎熬的扭曲,唯有从那紧缩如刺的瞳孔中才能发现他正在强忍着巨大痛苦的痕迹。
三年前,他便自知丹田被毁,再也没有问道修仙的可能。然而,他从未想过放弃,一直坚持像淮山等其他少年一样,浸泡焚元汤液,淬炼打熬身体。最开始,他的反应比其他任何人乃至比淮山都还要灵敏而强烈,曾几乎一度让所有人错觉他不仅丹田未毁,而且还是修行的不世奇才。
然而,别人随着修行日积月累,身体日渐强壮,在焚元汤液中打熬时经受的痛苦往往渐渐减弱,达到焚元境后,再入焚元汤液则如夏日沐浴清泉,唯有舒坦和享受。他却恰恰相反,在焚元汤液中所体受的痛苦反而与日剧增,特别是在最开始的半年,更是几度在剧痛折磨中晕死过去。直到忽然有一日,那惨烈的痛苦似乎终于达到了极点,至今依旧,不再加深。
凡事有所失,亦有所得,犹如锻铁成钢一样,他的心神和意志在无尽搜骨伐髓的深彻痛苦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锤炼下,早已坚固如山,强韧如松。他之所以凭借强大意志摆出一副容色平静的悠然神态,是因为他很清楚,要维护自己的生命,就必须要让族人对他始终心怀希望。不能让人知道他的修行似乎完全没有效果,最好是能让人觉得他也已经到了即将突破焚元境的瓶颈状态。
可惜,三年过去了,虽然他日日坚持以焚元汤液沐浴一个时辰,又于无人处偷练腰马拳脚,修行的种种,他都比任何人做得更为勤奋,也比任何人做得更为踏实,但却似乎终究敌不过命运,敌不过丹田被毁的事实,问道无门。如今,淮山已然先一步达到了焚元境界,势必成为全族人钦慕和追捧的对象,而他将要面临对他越来越没有耐心的族人,将要面临越来越严峻的处境。
离开,远远的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