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的林海间,风如长翼,南门宴奔走正急。
葛青松生死未卜,刑堂窥视在侧,南昌河身怀魔功血屠手,淮炎玉等人聚集在归元山巅磨刀霍霍。纷乱的风雪尚有归处,他却有感孤旅彷徨。
不过,路总在前方脚下,他不想逃之夭夭,他要绕过迷谷,从西南方向潜回部落,闯进不可逆转的宿命,亦或者跳出困锁身心的樊笼。
忽然,哗啦啦猎帛若啸,一道黑影从虚空中急坠而下,深深砸落在三尺开外,积雪飞扬,冰尘如雾。南门宴双眸电闪,侧身折腰,从雪雾边缘长掠过去,看似前行如箭,实则乘风左退,飘忽间掩藏于一株三围古木之后,攀枝弹跃,盘龙升天似的直上十丈有余。
风鸣如常,雪簌依旧,林海间悄然声寂。
南门宴拨开繁密臃肿的松枝,凝眸俯瞰,只见枯叶翻涌,雪如潮落,一袭红装半掩,容颜深藏,落地的竟是一个女子。
轻拨松枝的指尖暗紧,南门宴第一念想到了消失无踪的山鬼,随即眉峰暗沉,辨认出那绵软的红装不是火狐九尾炼制的裘袍。缓缓舒气,轻悬的身心松落,眼底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
沉吟观望半晌,那女子毫无动静。南门宴探手入怀,取出水火不灭黑风袍,抖然披挂在身,拂低帽檐,将星眸璀璨的面容深深掩藏。身形微动,从树上飘然而下,袖袍中,五指轻握屈子剑,一步步走到雪坑前。
左手拽着袍缘轻扫,拂去颓堕的积雪与枯叶,露出那女子窈窕的身姿以及灰烬般苍白的俏脸,双眸幽闭,五官尽美,特别是那一双眉毛,形如蚕卧,势若锋藏,纵使是重伤沉迷,也依然昂扬俊挺,透发着不可一世的英烈之气,赫然便是那夜雪间惊鸿一现红颜的莫尘衣。
寒风翻卷,从晌午到暮色降临,雪花堆满肩头,南门宴始终一动不动。
轻雪遮没下,重伤中的莫尘衣终于慢慢醒转。如水的双眸悠悠洞开,模模糊糊的看到那随风曼舞的黑风袍,猛地瞳仁紧缩,惊怒的目光电转,冷冷盯住帽檐下的那一片暗影。手脚微挣,霎时间只觉五脏俱焚,难有动作,莫可奈何地一声暗叹,殷红的污血从嘴角滑落,阖目不语。
南门宴敏锐地捕捉到了莫尘衣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怒,看着她那掩埋在风雪中兀自不屈而紧握的十指,暗影中微蹙的剑眉轻展,淡然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门宴的声音清朗如泉,与葛青松那低沉暗哑的声音截然不同,冷静中残余着因年幼而尚未褪去的青雉。
莫尘衣秀眉轻颤,睁开双眼,惑然往南门宴身上扫视了一遍,继而再次闭合,沉默以对。
莫尘衣不言,南门宴也不再开口,站在一旁,好似那幽冥间专门锁拿魂魄的厉鬼,静静地守候着为她而存在的死亡丧钟的响声降临。
或许是承受不住南门宴这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冷漠,又或许是不忍掐去那从深深的疑惑中滋生出来的生的渴望,在夜色轰然坠落眉梢的刹那,莫尘衣终于还是开了口:“这里是什么地方?”
莫尘衣此时的声音枯涩而低沉,不太动听。南门宴平静如水:“九嶷山。”
听闻自己犹然身在九嶷山,莫尘衣的英眉轻蹙即舒,睁眼凝眸,静静地看着南门宴隐没在斗篷暗影里的面容,说道:“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话,能不能帮帮忙,在我腰间的左侧玉带中有一枚归元丹。”
望着莫尘衣平静而坦荡的双眸,南门宴不禁剑眉微动,沉吟片刻,一步跨落雪坑之中,探手从莫尘衣腰间的玉带中抠出一枚蜡丸,手指轻轻用力,蜡壳碎裂,露出一颗花生米大小的丹丸,色泽青郁,幽香暗动,闻之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南门宴从未见过归元丹,只从典籍中知晓,此丹极为珍贵。指尖捻动着丹丸观察了片刻,随即干净利落地喂入莫尘衣口中。
莫尘衣本是视死如归,没曾想南门宴竟然如此洒脱,在归元丹入口的刹那,清亮如水的双眸中不禁微微浮过一丝讶然之色,随即闭目潜息,苍白泛青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转红润。短短一刻钟过后,脚底生根,飘然弹立而起,檀口轻张,侧首唾出一团暗沉如墨的污血,沉重无极的伤势竟似好了大半。
莫尘衣拂袖拭去嘴角的血迹,转眼静静看着早已退至七尺开外的南门宴,淡然说道:“谢谢。”
南门宴淡然一笑,忽而说道:“你认识葛青松?又或者正被南昌河追杀?”
莫尘衣凤眸连闪,眼角深处浮过一抹凛冽的杀机。
南门宴不为所动,声如流水:“我昨日恰巧看到了葛青松与南昌河反目成仇的一幕。你适才睁眼看到我的刹那,眸子里没能掩饰住惊怒和杀机,所以我猜你应该认识葛青松。而葛青松昨日与南昌河一战成败,重伤而逃,我想南昌河不会轻易放过斩草除根的机会,故而猜测你或许是伤在南昌河的血屠手之下。”
莫尘衣眉梢轻挑,眸光荡漾,惊讶中略带一丝赞许,红唇轻吐,淡淡说道:“你很聪明。”
南门宴摇了摇头,话语间多出一丝自嘲之气:“我很不聪明,至今方才知晓,自己只不过是一枚众人争抢的棋子罢了。你在刑堂中的地位应该很高,又或者是这枚令牌的主人?”
南门宴说话之间,右手轻抬,五指间扣着那枚雕镂着骷髅的堂主令,骨相狰狞,几欲迎着风雪破令而出。
莫尘衣看到那熟悉无比的堂主令,神色间的震惊与意外之色反而退灭得一干二净,静静地看着南门宴,漠然说道:“你如此轻率地揭穿我的身份,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南门宴抖手将手中的堂主令抛向莫尘衣,施施然转身大步而去:“从我奉命披上这身黑袍的那一刻起,怎么说也算是刑堂中人了。你遭受葛青松陷害,我亦与之仇深似海,我们说不上是同仇敌忾,至少也不算是敌人,我想你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况且你受伤甚重,纵使服下归元丹,也是外强中干,只怕暂时也杀不了我。”
莫尘衣探手抓住堂主令,指尖从狰狞的骷髅齿缝间轻拂而过,双眸中掠起一抹灵动的光辉,叱然喝道:“南门宴。”
南门宴置若罔闻,步履悠悠,黑袍卷动着风雪,越走越远。
莫尘衣看着遥遥消失在林雪夜色之中的身影,秀眉紧蹙,眼底泛起一抹深深的疑虑:“难道不是他?”
南门宴步行百丈有余,确认莫尘衣没有尾随在后,身形展开,如箭疾掠前行,掌心间隐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色亦是沉凝肃重,刑堂堂主太聪明,而他如今的实力实在太过低弱。
……
……
归元山巅,狂风翻卷的深夜,灯火通明,千年树为柱,百年木为梁,雄伟壮阔的三层祭天大台几近竣工。
淮炎玉、水木华、金不易并肩站在二层台缘南侧,俯首探望,遥见二十余里外的迷谷,一条恢弘的火龙破开万丈毒瘴,深入山谷百里有余。空气中远远飘来一股腥烈之气,虽然不大好闻,但却是那南来的大药师的手笔,能够保障深入迷谷的族人不被毒瘴所害。
似乎是不大欢喜这股腥烈的气味,淮炎玉的胖脸上挂着一抹厌恶似的疑虑,葛青松借故离开,已经一日两夜未归,这实在有些反常,令他冥冥中自觉有些不安。
不光是淮炎玉,水木华亦是双眉深锁,葛青松的消失无踪,在他看来,多半是为躲开他的视线,潜谋秘计,对他大为不利。再加上迷谷毒瘴破开,越来越多的族人深入其中,虽然至今尚未探查到南门宴的下落,但是长此下去,终究是无所遁形,到时候以他与金不易二人之力,能否保其周全实属难料。
金不易倒是三人中神色最为平静之人。他负手而立,魁伟的身姿挺拔如山,岿然不动,浓黑的眉眼中精光暗藏,幽深得难以窥探分毫。
笃笃的脚步声轻响,淮山大步登上祭台,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目俊朗,登上二层之后,便止步于台阶外的长栏阴影之下,望着淮山奔向台缘南侧,眸光略微有些闪烁,隐隐似在心底计较着什么。
淮山大步走到淮炎玉身后,汗珠滚落的脸庞犹自挂着浓浓的兴奋之意,低低唤了一声:“爹。”
在淮山登台的刹那,淮炎玉等人便已有所知觉,此时见他一脸亢奋之色,俱都微微蹙眉不已。淮炎玉眼中掠过一丝疼惜的失望之色,淡然道:“不是让你在迷谷外盯着么,怎么急匆匆跑到这里来了?”
淮山看到淮炎玉等人冰冷沉肃的面容,感觉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落,心头的火热霎时间退灭三分有余,抬手抹去脸上的汗珠,袍袖翻卷,左掌擎张,两块芒果大小的黑石在掌心间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