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般若』法门,归心于息,一念不乱,说起来十分简单,但真能做到舍念清净、常身在定的,万不存一。
南门宴循着山鬼的指点,结跏趺坐,安然起修,心随呼吸转换,默念其数,及至三百有六十,痛身俱忘,念住于息,不偏不倚,任凭吸如清流,呼如春风,徐徐然到了随息之境。
山鬼传授法门之后,一直默默地从旁观察,只见南门宴初时难忍浑身伤痛,气息短促而浊重,汗如雨下,十数个呼吸之后,容色渐转平和,呼吸渐深渐长,不大一会儿便入了随息之境,不由得唇角轻咬,焰瞳如烁,透出一抹意外的惊喜。
她当初得闻大能传授『安若般若』法门之际,心智懵懂,修习数十年,依旧停留在数息之境。纵使是在那当时繁荣昌盛的极乐净土之上,如她者亦比比皆是。她实在没有想到,南门宴第一次修行,竟已有随息之境的成就。
她不知道,乃至南门宴自己也不知道,他早年记忆全失,醒来时心如赤子,三年多以来,研习最为精深的,还是隶属于『天道大衍之术』的『天弈诀』,再加上日前旁观火狐弈天之局,深受雷火浴身之益,百脉贯通,心不受累,已经自有一份超然亲近天道的气息。
看着南门宴入定犹然渐深,呼吸越来越舒缓绵长,山鬼不觉屏息净念,尽可能减轻干扰,默然静观。
山洞外的风,幽幽咽咽,吹开了云雾,吹落了日光,一阵阵轻寒之意,悄然蔓延到山鬼的背脊之上。她毫无所觉,如玉的十指紧扣在双膝之上,瞳仁间的焰影跳跃如灯花,震惊意外之色越来越浓,直到南门宴微微佝偻的腰背如遭电击似的猛地挺拔开来,身容端正,色若神采,呼吸深长悠远几近断绝,终于忍不住檀口微张,瞠目难言。
止息之境!气脉自生!
山鬼实在难以相信,南门宴这是第一次修行『安若般若』法门,而且一举入了止息之境。念及往昔,纵使是最妖孽的天才,哪一个不是穷极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方能有此成就?她自己更是修行近千年方才勉强达到止息境界,南门宴却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等宛若天垂悬河的落差,使得山鬼木然呆愣,南门宴却是毫无所觉。在他达到心止于息、一念不生的刹那,一股无形的玄奥气息,自体内凭空喷生,随即如同江河倒流,顺着周身经脉散至四肢百骸,饱受伤痛摧残的身躯,顿时宛若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欣然吸纳融合,焕发出莹莹润泽般的勃然生机。
南门宴自觉好似一株逢春再生的枯木,玄奥的气息由根而生,沛然不绝,百脉如枝,茁壮舒展,及至皮膜似叶,擎张洞开,玄奥的气息自亿万毛孔间散逸出去,如流入海,合融天地。
这一刹那,南门宴只觉肉身不存,浑然消泯,俨然水中游鱼,蓦地心生明悟,天地元气,原是如此。
身融天地!呼吸断绝!
呆愣中的山鬼,心底好似惊雷轰鸣一般,骤然醒转,眼眸、唇角、发梢、心尖儿,俱都散发出一股无比炽热的气息。她已不再去想,自己何时到过这样的境界,也不再去回忆,曾经那片极乐净土上的妖孽天才,与此时南门宴之间的差距。她只是按耐不住怦然的心动,纯粹地期待,期待南门宴到底还能达到什么境界。
南门宴捕捉到天地元气声息的刹那,就想用道宗法门,趁着这难逢的良机,彻底掌握一缕天地元气。然而,他心念尚未转动,虚无中莫明生出一股吸力,将他整个心灵强行掳走,穿过一片艰涩迷蒙,到了一处虚无缥缈好似梦境的地方。
……
……
南门宴归息入定,三日不醒。山鬼由初时的震惊意外,渐渐平静如常,每日入暮前后,亦或晨光未濛,都会偷偷出去一回,一方面是解决腹中饥渴,另一方面则是探查各方情势,连日来风平浪静,未有异常。
第四日,山鬼出定稍晚,时辰已近晌午,循例悄然潜出空谷,绕到归元山西面,藏身于松林雪影之间,举目仰望,只见长风扬起的雪沫尽头,归元山之巅,并肩站立着四人。其中一人面容清癯,眉宇间郁结着一抹伤痛忧虑,正是南门宴的老师水木华。
在水木华左手边,挺立着的魁伟壮汉,正是尧皇余族五大长老之一的金不易。金不易此刻的面色相当严峻,寒眸闪闪,充满了愤怒和杀机。在水木华右手边,横立着的则是胖而威严的淮炎玉和吊眼臊眉的葛青松,二人的神色也不轻松,宛若酝酿风雨的乌云。
四人并肩而立,目光南望,十数里开外,正是氤氲着妖异红光的毒瘴迷谷。谷口外,青壮云集,把守着各个路径,远处更有多人挥动巨斧,砍伐三围大木,削头去尾,只余十丈笔直躯干,源源不断地扛上山巅,堆垒在四人身后。
山鬼默然观察良久,虽然不知道水木华等人具体在做什么,但是隐隐猜到是冲着南门宴来的,同时恍然明白南门宴先前身入迷谷忽又转道出来的用意,不禁心生感叹。
由于隔得太远,耳畔唯有风声习习,丝毫听不到山巅四人之间的言语,山鬼权衡之下,决定不再冒险靠近。转身欲往回走,忽而冥冥中心生感应,似乎有人正远远地盯着她,眸光轻转,见来时的足迹早已湮没无存,唇角边浮过一丝淡淡的微笑,舒气间断然朝西阔步而出。
山鬼的脚步不轻不重,但却留下一串明显的足迹,蜿蜒远去。她走得不快不慢,绕开迷谷,又转道朝南行出数十里,直到深夜时分,忽而停下脚步,淡淡然笑道:“阁下默默跟了我一路,眼下我就要渡溪远走了,阁下难道还不打算出来一见么?”
山鬼的话音轻而脆落,悠悠回荡在山林之间,久久方散,四下里却是静寂一片,没有半点回应。然而,她就像生了根的红莲一般,自此不再挪动一步,俏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而悠远的笑意,纵使冥冥中被人窥视的感觉消遁不再,也依然如此。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渺渺一阵风响,一袭宽大的斗篷乌云般飘坠而来,旋花似的轻轻落在山鬼身前,三尺间不生半点雪沫,仿佛那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像一棵树一样,本来就生长在那里。
山鬼鼻息微微,隐隐嗅到一抹轻淡至极的幽香,眉梢轻挑,意味深长地看进那一片幽暗的斗篷深处,洒然笑道:“姑娘一介弱柳之身,却能身居刑堂要职,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刑堂堂主微微一震,斗篷笼罩下的幽暗深处,眼眸中的寒光一闪而逝,负手侧身,淡然笑道:“阁下果然厉害,一个照面就识破了我的身份来历,只是不知阁下在圣天门身居何处?有何名号?”
“圣天门?”
山鬼秀眉轻蹙,眼角间浮过一丝轻蔑之意,轻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圣天门的人?圣天门很了不起么?”
圣天门乃神州大地两大显圣大道门庭之一,当然很了不起,只不过刑堂堂主没有料到,山鬼会对圣天门如此蔑视,一时间心念飞转:莫非她真的不是圣天门的人?那她来历如何,竟敢对圣天门如此不敬?……
山鬼见刑堂堂主默然不语,显然是心中思虑难定,不由得唇角轻启,略带一丝惊讶狐疑,笑道:“阁下如此慎重,莫非是害怕那圣天门?”
刑堂堂主正思绪纷飞,陡然听到山鬼饱含戏谑意味的质问,轻舒的十指猛地紧攥成拳,眼中的寒光几欲穿透斗篷笼罩下的黑暗,死死盯住山鬼如花轻笑的面容,见其丝毫不为所动,良久方才长气暗舒,漠然说道:“阁下能够轻视圣天门,自然有所仗恃,在下是否有幸知道,阁下师承何处?”
山鬼秀眉微振,俏脸上扬起一抹孤傲之意,冷然笑道:“师承何处?莫非有人规定,人人必须敬奉圣天门?莫非稍稍轻视圣天门就必须依仗师门?难道我自己就不能轻视于它?”
山鬼一连串的反问,对于刑堂堂主而言,宛若晴天霹雳,振聋发聩,一时间只觉得心旌摇荡,面如火烧,她虽然不惧圣天门,但是她所依仗的是她背后的强大势力,而不是她自己个人,相比于山鬼的胆气与胸怀,相差甚远。
山鬼感觉到刑堂堂主胸怀激荡、气血不平,暗自舒了口气,抬脚大步前行,径直从刑堂堂主身旁越过,朝南远去。
刑堂堂主眼看着山鬼扬长而去,始终没有阻拦,直到眼见山鬼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雪海尽头,猛然平静下来,匆匆执手,俯身长揖,朗声道:“多谢前辈指点,莫尘衣终生不忘。”
山鬼远远听到莫尘衣豪气干云的声音,不觉顿住脚步,施施然转身回顾,只见余音袅袅,那一袭黑袍早已杳然无踪,不禁秀眉轻蹙,焰影暗藏的双眸明暗交错,喃喃笑道:“我记得,当初传授我妖宗法门的妖王曾经说过——人生如棋,若是没有一个相当分量的对手,那是相当寂寞与无聊的。南门宴,有这样一个对手,是你的不幸,却也是你的万幸呢。”
山鬼语罢,洒然转身,阔步前行,虽然心中仍旧对南门宴略有一丝莫名的牵念,但是想到他此前说过,渡过此劫便会南下问道于渊,又想到自己天道难行的追求,足迹寸寸坚定,恍惚间想起某位大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