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水木华颔首说道:“当时族中的子弟俱都散往各处置办物什,我带着牧牧在景泰楼听书。一个小乞丐听到南疆至尊九黎王的伟大传说,顿时嗤之以鼻,出言不恭,惹得人人侧目。景泰楼的老板更是激愤无比,怒然上前逐客,索要饭资不得便呼喝一干小二,欲将那小乞丐打将出去。
牧牧心地善良,不仅出钱为那小乞丐解围,而且还另外请他吃饭。那小乞丐或许有些来历,报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菜名,景泰楼置备不出,最后只好各式菜品一共上了十六碟,凑成小乞丐勉强满意的一桌。或许是觉得那小乞丐有趣,又兼年纪相仿,牧牧心生亲近,取出新添的冥灵茶,给那小乞丐泡了一杯。
小乞丐酒足饭饱,大咧咧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忽而顿住,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双眸紧盯着牧牧和我看了半晌,最后放下茶碗问道:‘这茶你们从哪弄来的?’
我见那小乞丐问得蹊跷,心中微微一动,顺势向他打听冥灵茶的来历。或许是对牧牧的善良心存感激,他隐隐约约提点了一下,说冥灵茶来头极大,寻常人等根本无法获得,还让我们小心偃家的人,尽快离开谷城。”
“谷城偃家?”
南门宴没有想过,竟然还有南疆的势力牵涉其中,心思不觉暗暗一沉,说道:“难道刑堂早已与偃家有所勾连?”
水木华摇头,说道:“我也不能确定,那小乞丐不等我细问便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从未提过冥灵茶有毒一事,为免打草惊蛇,我也没有将详情告知阿雪,害得少主一直饮用毒茶,水某有罪。”
水木华知悉在族长大屋中饮用的茶水有问题,却一直秘而不报,确实容易惹人怀疑,不过想想他为了揪出幕后主谋,明知茶水有毒,却仍然不动声色地陪着南门宴日日饮用,这份忠心又实在难能可贵。南门宴是一个懂得好歹的人,淡然摆手说道:“先生明知茶水有毒,却还陪我甘之如饴,若是我连先生这份卧薪藏胆般的良苦用心都不能领会,岂不是白白枉费了先生三年来的谆谆教诲么?”
“嗯。”水木华扶须点头,转而说道:“在我们定居于这九嶷山之后,除却少有的几次外,往返谷城置办所需物资的一直都是淮炎玉的人。然而近几个月来我一直暗中观察,却并未发现他们父子有任何异常的动向。”
南门宴剑眉微凝,颔首说道:“我记得第一次开始喝冥灵茶,大约是在两年前立冬时节,那个时候负责往返谷城采办物资的一直都是淮炎玉及其部下。我也十分怀疑,此事可能与他有关。”
水木华长眉轻挑,眼中闪过一缕振奋之色,赞然叹道:“少主一言直指源头,有如拨云见日,既然大致范围已经确定,接下来只需要在淮炎玉的亲信部下身上一一查证,倒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南门宴细察于微,却不代表他料事如神,虽然他很怀疑淮炎玉,而且淮炎玉父子一直对他态度恶劣,但是他并不想武断,不想错使真凶逃逸,看着水木华变得冷毅的面容,缓缓摇头,沉声说道:“虽然我们怀疑淮炎玉,但是并不能肯定叛逆者就一定是他,况且他的忠实部下足有数十人之众,凭借我们眼下能够完全信任的能量,根本无法一一控制,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水木华深以为然,清瘦的面容又不觉慢慢沉凝下来。南门宴沉吟稍许,接着说道:“眼下困境,也不宜我们徐而图之,既要快、准、狠地拔除刑堂眼线,破坏他们的阴谋,又要确保族民安定,只能从两方面着手。”
水木华凝眸相望,殷殷问道:“哪两个方面?”
南门宴缓缓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决绝说道:“一则逼虎跃涧,二则釜底抽薪。”
水木华从南门宴的神色间略能猜到些许,但却不能十分确信,是以凝眉思索,默然不语。
南门宴神色舒缓,双眸神光暗藏,淡然说道:“淮炎玉父子早已对我心存不满,特别是淮山,因为牧牧的关系更是对我嫉恨非常。如果让义父放出风声,将牧牧另外许配于我,淮山势必激怒难忍,前来争辩,甚而对我动武。
那时,我以大不敬之罪治之,定下削其手足之刑,如果淮炎玉当真怀有二心,定然不甘淮山就此受戮,多半会趁势反叛。那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对他及其部下一一查究的理由,也就能进一步缩小刑堂眼线的范围,甚而是将其奋力拔除。”
水木华长眉紧锁,沉吟良久,不无忧虑地说道:“淮炎玉心腹极多,势力庞大,葛青松一干人等,也素来与他亲近,若他真的反了,而其他人又态度暧昧,到时候很可能会杀虎不成反而被虎所伤,酿成我们根基尽毁的大祸。”
南门宴缓缓叹了口气,沉凝说道:“我很清楚,因为我身残志缺的关系,族中早已民心涣散,大家还尊奉我一声少主,完全是出于对尧皇的敬重,对我本人却是实乏敬意。虞舜而今稳坐龙城,内施辣手,外示仁德,迟早必将平靖异己,彻底代尧皇而立天下。到了那个时候,天下间又有几人还会记得尧皇,族中又能有几个子民仍会奉我为主?
别说我们只有区区数百人,就是拥有甲士千万,似如今这般人心不齐,仅凭对昔日君王、今日囚徒的尧皇怀有残存的敬慕之意,便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功北伐,正朔归元,实在无异于痴人说梦。是以,我反倒希望淮炎玉真的能反,此一役若败,我亦死得其所,若能侥幸不灭,我将南下远行,问道于渊。”
南门宴语出肺腑,水木华不禁肃然凝重,虽然南门宴的话没有说透,但是他已经十分的明白,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饱受磨难,历经挫折,看似不甚魁伟的身躯里头,却已生了一颗气吞山河的君王心志,他已不愿托庇于尧皇余荫之下,而是要在族民身上打下属于他的烙印,要在九嶷山这片方隅之地深深扎下他的根基。
水木华心怀激荡,看着南门宴平静而又坚毅的面容,忽而撤身退后三尺,行大礼伏拜于地,额抵轻尘,诚声说道:“水木华愿与主上同进退、共生死。”
“主上”和“少主”仅有一字之别,但内中意义却是有若云泥。在此之前,水木华虽然对南门宴素来恭敬,且悉心栽培,但是正如南门宴先前所说,在他心底始终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尧皇存在,他所期望的也是有朝一日族人能以尧皇帝孙的旗号杀回中原,诛灭虞舜,还天下于尧皇,压根就不曾对南门宴心怀期望。
然而,南门宴这一日来的表现,有如一枚星辰照亮了他的双眼,虽然如今这颗星辰还很微弱,甚而可以说是摇摇欲坠,但却是一个在有如日暮西山的尧皇之外多出来的新希望,而且他直觉地相信,这颗微弱的星辰,有朝一日也会焕发出太阳一样的光芒。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发现,所以本就忠于尧皇一脉的他,十分愿意投入南门宴麾下。
南门宴这一次没有急着搀扶水木华,直到水木华言语已毕,熠熠颤动的双眸回复平静,方才趋身上前,将其扶起,慨然说道:“先生厚爱,门宴铭感五内,就让我们放手一搏,生死与共。”
水木华素来平静深沉的眼眸中隐隐有华光流动,说道:“主上刚才说了逼虎跃涧之计,不知釜底抽薪又是何意?”
南门宴面色微凝,转身望进烈焰翛翛的火堆,缓缓说道:“刑堂的人三年来始终逡巡不去,很明显目的在我。如果敌人势大,我们事败,我会遁入迷谷,借毒瘴之气尽杀刑堂鬼厉。如果我们势成,我会南下冥渊,到时候刑堂鬼厉定然一路追我而去,先生和义父仍然可以率领族人在此休养生息。”
水木华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么一个“釜底抽薪”,脸上立即浮起忧急之色:“主上……”
南门宴抬手止住水木华的话头,悠悠一笑,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总有几个刑堂的人像耗子一样窥伺在侧,不说粮仓危险,族人心中也难免膈应。我一走,从此海阔天空,虞舜江山未稳,根本不可能发动全部的刑堂人员前来对付我,区区几个人,散入万里南疆蛮荒之地,最后到底是他们围猎于我,还是我将他们个个击破,结果实未可知。”
水木华心中忧虑,但却不得不承认南门宴说得在理,撇开南门宴以自身为饵引开刑堂鬼厉不谈,他也觉得南门宴是一定要走出去的,否则始终困守一隅,纵使族人繁衍昌盛,可较诸掌握沃土三千的虞舜而言,也若九牛一毛,绝对没有兵犯中原、成就大事的可能。而南疆与中原乃是夙敌,恰便是南门宴最好的去向。
水木华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权衡之下,觉得南门宴的决议利大于弊,索性也不再劝,凝眸问道:“主上,我该做些什么?”
南门宴负手转身,双眸静静望进水木华的眼底,淡而凛冽地说道:“义父送牧牧离开之前,已经秘密去过金不易那里,他那里应该不会出现什么纰漏。从明日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计划开始实施,我希望先生能从那一刻开始,牢牢盯住葛青松。”
正对南门宴光彩熠熠的双眸,水木华恭然允诺。两人又将计划细节处斟酌讨论一番,直到夜半三更时分,南门宴方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