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是三月三。秦阮茵等待多时的契机悄然来到。
自秦阮茵入住王府起,旁的节日不曾惦记,唯独对这女儿节几乎是年年不落。京中权贵们也都晓得了这位小公主的惯例,所以就算今年她多邀请了些女孩子,人们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好奇心理。
惯性使人麻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除了瑞雪凌、杨蔚薇这些素有交情的高官贵族小姐,秦阮茵还额外邀请了几位各部尚书、御史大夫和侍郎家的适龄小姐妹。二十多位小姑娘聚集在一起,虽多是高等门第教育出来的孩子,到底还带着几分稚气。所以,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显得极为顺理成章。
比如,有人失足落水。
秦阮茵自然不会故意期待有人落水,也不会对旁人痛下黑手,故此,落水之人便只能是她自己。她本是会游泳的人,虽换了一副身躯,记忆中的技巧却化作本能保留下来。但今天,她要表演的却是一个“旱鸭子”角色。
经过二月间多次配合练习,这出“秦阮茵失足落水险丧命,文佩絮英勇下水巧救援”的戏码被两人演绎得惟妙惟肖,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为了引起岸上人注意,秦阮茵事先交代了岳琦儿和文佩灵,在人群中尖叫、引起紧张混乱的气氛以应景。然而令秦阮茵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对她带着淡淡敌意的瑞雪凌竟然自动加入帮忙。只不知,她是有意相助,还是真的吓傻了。
未及细想,“呛水昏迷”的秦阮茵就被闻讯赶来的张嬷嬷和媳妇子们带走。全身已然湿透的文佩絮并未马上离开去换衣裳,反倒留下镇场,拿出宁安县主的架势,沉着指挥余下的媳妇子们带领各位小姐撤离,她自己则坚持到最后。
幽然轩暖阁里,秦阮茵和文佩絮各裹着一条厚厚的绒面锦被,喝着姜茶,相视而笑。
“公主大恩,佩絮此生无以为报......”待身上寒气祛了大半,文佩絮低眉轻声感叹,语气中不乏萧瑟无奈。她话音未落,却被秦阮茵伸手按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秦阮茵并不稀罕别人的感恩和愧欠,放下青花百草纹白瓷药碗,悠悠然开口道:“嫁给他之后,如果能相亲相爱就最好,如果他不爱你,你有权利争取丈夫的爱。如果他始终没能爱上你,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不止为了家族。”
饶是文佩絮一直把秦阮茵当做神一样无所不能的人,此刻,闻言,她心中依然闪过一丝惊疑。“絮儿必不忘,今日公主以性命助我嫁入岳家。今后,絮儿的命便是公主的,只要公主不准我活得狼狈,我必不敢叫自己狼狈。”声声掷地,她目光炯炯看向秦阮茵。
“傻姑娘,”秦阮茵忍不住以年长者对年幼者才有的娇宠语气说道,“命,永远是自己的。”
这厢王府惊魂,两姐妹在暖阁里依依话别,皇宫内院中,两个年轻人也正在推心置腹。
秦革和岳册辰隔着圆桌相对而坐,桌子上铺展开一幅画卷,正是秦革从秦阮茵处强抢了去的夕照戏莲图。
“你看这个女子,如何?”秦革摆出一副知心大叔的模样,指着画中身着白衣的采莲女子对岳册辰问道。
岳册辰并不看那纤弱素丽的身影,反而对她旁边的蜜藕罗裳女子多看了两眼。只不过,仅仅停留在看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刚才秦革已经给他说了许多大道理,什么男大当婚、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总归就是想表达一个意思--臭小子,快点成亲。
然而,身经百炼的岳家大少爷,又怎么会惧怕区区一个君子秦革?要知道,京城媒婆的脚步子都快踩烂了岳鲁氏的大门槛。七大姑八大姨,各个都是能说会道的,把个好好的女子说得好像天上有地下无似的。饶是如此,他岳家大少爷依然能钟怀稳坐,毫不为所动。
秦革的念经功夫又怎比得过这些个靠嘴吃饭的女人?
蔑然一笑,岳册辰懒懒开口道:“皇上若是有心成全臣,不妨就把这作画之人介绍给我好了。”神情中的揶揄,气得秦革直感觉牙疼。
只见此画画工俊秀而不失大气,清丽中自有磅礴的雍容,雍容中却不显露嚣张。工于书画的岳册辰自对这作画之人产生了好奇。他心想着,若能结交此画师,正好可以介绍给妹妹。
年前,远嫁纩州程家的岳慈儿来信,请他为她在京城寻一名画师去教她作画。虽不知多年不曾对丹青感兴趣的慈儿为何嫁为人妇之后突然开始对此感兴趣,想到她怀着身孕,岳册辰不想拂了她的心意。
然而,他恃才傲物惯了,鲜少看得上旁人的才干,非精致到极致的,必入不得他的眼。所以终究没有选到一个合适的人给她送去。
如此,就拖到了今天。
岳册辰窃以为,此画师是名男子。
“混小子,作死么!”
秦革瞬间出离愤怒,顿时失了帝王风度,霍地起身,作势就要上前抓住岳册辰的衣领子,感觉只有先海扁他一顿才能解气。
“皇上,息怒!不至于吧?”被秦革突如其来的激烈转变惊到,岳册辰不明所以,身形闪了开去,脑子却飞速旋转着--不过是拒绝了你推荐的这名画中女子而已,不至于要取我性命这么严重吧?
秦革一记虎拳结结实实垂落岳册辰腹部。虽不是疼得要死,岳册辰却依然夸张地跃起跳到三步开外,捧着肚子跪倒地上呻吟道:“皇上饶命,小人不知有何处得罪了皇上,还请皇上让小人死得明白啊。”
“死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秦革对这个“超龄儿童”的撒娇毫不感冒。愤愤然转身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下。早已经冷却的清苦茶水穿喉而过,消弭到五脏六腑,这才算是稍稍降了火气。
“起来吧,还赖在地上做什么。朕的未来京畿督军统帅不至于是个挨不了一计轻拳的草包吧?”秦革斜睨一眼几乎要横躺在玄青大理石地面上的岳册辰,轻嗤道,“就你这副样子,还想认识朕的宝贝公主,简直......”
秦革话到嘴边又骤然止住,眼风扫见岳册辰得意的笑容,自知差点被他给扯开了话题去,心下不禁恼了起来,只唬着脸不说话。
岳册辰也曾在程柯友门下接受教育,直到岳慈儿与程睿祺议亲前才回到京城侯府。他与秦革算是师兄弟,两人年纪上虽然差了十多岁,却总归是有一段美好的童年交集。因此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正经八百、威风凛凛,在秦革面前,他始终是那个跟屁虫小师弟,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人家又没说要认识您的宝贝公主。”岳册辰不满地嘟囔着,一个鲤鱼打挺,稳稳立于地面。直到此时,他依然没有将整件事情准确地连贯起来。
任是谁都不会认为这样一幅精工画卷竟是出自八岁稚女之手。饶是秦革始终以女儿为傲,当初也曾有片刻的怀疑。只不过骄傲占据了上风,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天赋异禀的,能画出如此佳作。
“你小子......”秦革指着岳册辰的鼻子恨声开骂。他生气有别的男人觊觎他的宝贝女儿,却更气岳册辰竟然又说不想认识他的宝贝女儿。他全然忘了,并非人人都以秦阮茵为宝。至少目前的岳册辰就不是。
话语未尽,内侍太监福德全匆匆跑进来,着急得甚至忘了禀告,哑着嗓子疾声道:“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秦革很不爽,满腔郁闷无法对岳册辰发泄,便干脆一股脑儿全发作到福德全头上。
“公主她、她......”
福德全话未说完,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刮风似的蹿了出去。遥遥哀嚎一声“皇上”,臃肿富态的福德全只能颠颠儿地转身,收拾桌上画卷。动作小心翼翼极了,甚至比伺候秦革时更多了三分谨慎。
岳册辰旁观主仆二人怪异举动,心下疑惑,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福公公,公主如何了?”
“公主失足落水......”福德全摇晃着肥大的脑袋,心下直感慨不已。
面对皇帝消失的方向,岳册辰心下不禁闪过一抹轻笑--这就是你视若珍宝的女儿么,连走路都不稳。
“所幸被宁安县主及时救起,性命倒是无虞......”福德全花了恁长时间才只卷了半卷卷轴,嘴上絮絮叨叨地念着王府崔管家传来的口信。
“哦,宁安县主?”岳册辰好看的丹凤眼中流露片刻的疑惑,口中不自觉就重复了一遍。
福德全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手中事务,捏着兰花指轻点画中一女子,娇尖着声音说道:“便是这一个,忠义伯家的大小姐,是公主的闺中挚友。如今两人都在昏迷中,也不知......”话说半句,斜睇岳册辰脸色,见他若有所思,他便不再说下去。
“啊呀!老奴真真是老糊涂了,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回报皇后娘娘呢。”福德全夸张地尖叫起来,倒吧岳册辰唬得一愣。“可是这画是皇上最心爱之物,收拾也耽误不得呀。”
此画虽好,却并非绝品。岳册辰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将之视为心爱之物,只道是画中五名女子中有他喜爱之人罢了。“不就是一幅画嘛,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要紧。”他语气中微微带了些许试探。
“岳参将有所不知。此画乃是出自公主手笔,是赠与皇上的新年礼物。自得了这画,满宫里的名家真迹,都入不得皇上的眼了,等闲视之不得。”
他还待要说下去,却见岳册辰难得对他全露出满脸灿烂笑容,好意道:“公公不妨先去禀了皇后娘娘要紧,这画,我替你收便是了。”
福德全犹豫片刻,神情似乎极尽矛盾挣扎,终是不放心地道:“那就有劳岳参将了,只是,您手下千万要小心着些。”
“知道了,”岳册辰笑得愈发灿烂,几乎便要发嗲。福德全这才走一步退半步,郁郁而去。
偌大的大殿里,空旷只剩一人,除了铜雀衔枝烛台上红烛芯偶尔爆裂的哔啵声,再无其他响动。岳册辰紧盯着画中那抹蜜藕色的身影,面若沉霜。良久之后,随意收了画卷入怀,凛然出门,直奔晋北侯府而去。